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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与争鸣夏天敏歇云小区中篇小说上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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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癜风协会常务理事 https://m-mip.39.net/disease/mipso_5523370.html

夏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昭通市作协主席,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鲁迅文学奖作品集》《新世纪获奖小说精品大系》《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府文学一等奖,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同名电视剧八集获“飞天奖”、“金鹰奖”。长篇小说《极地边城》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14本文学专辑。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

《作品与争鸣》年第11期目录

作品争鸣

过香河(中篇小说)/张楚

拳(中篇小说)/何大草

歇云小区(中篇小说)/夏天敏

苇湖夜色(中篇小说)/李荃

但总有人正年轻(短篇小说)/蓝石

清歌(短篇小说)/项静

泰斗(短篇小说)/晓苏

乱弹《红楼梦》及其他之——且说薛宝钗的“热*”与“冷治”(评论)/王宇明

读者争鸣录

最是人间烟火气——评王手短篇小说《上海长途汽车》/郭名华

于俗世开放的沙仑玫瑰——评石一枫《玫瑰开满了麦子店》/许潇菲

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评蔡骏新作《戴珍珠耳环的淑芬》/蔡玉

歇云小区(上)

夏天敏

猫栋,猫栋,猫栋咋不见了,这么大的东西,会躲到那里去了?遍山跑的羊老子都找得到,这么大的东西咋就找不到?德恒老汉像被掐了头的苍蝇,在一片树林般密山崖一般高的高楼里窜来窜去,这片楼,有二十多栋,叫歇云小区,是*府安置迁居的山区群众建的。这些楼很高,22层,高得白云都歇在顶层了,为小区取名的人太有才了,取得形象,取得诗意。德恒老汉腿跑酸了,眼望花了,脖胫子也酸得不行,用手背擦了擦眼,终于看清那片白云,是顶层那户人家晾的被单和被单晾在一起的,还有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几件衣裤。

这些楼,外形都一模一样,塔一样高耸,墙面都是米灰色,蜂巢样的窗子,一个挨一个,看得人眼花缭乱,德恒老汉跑了半天,找不到自己住的家,心烦意乱,开始骂起人来,啥龟儿杂种设计的哟,几十栋房子一模一样,生个双胞胎、三胞胎是稀罕事,这些龟儿硬有本事,几十栋整出来不走一点模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不差分毫,你叫人咋找?想起住了几辈人的老房子,赶个街回来,就是喝醉酒,走的歪歪倒倒,走到天黑得像吊锅底底,也不差分毫的走得拢。哪里有条河,哪里有道坎,哪里是山包,哪里要爬坡、转弯,哪里有树,闭着眼,打着磕睡都摸得到。现在青天白日的,在自己住的小区转了半天,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这种事,只有一次他去赶场,遇到一个邻村的一个老朋友,两人喝醉了,在场口分手时天已挨黑,道了别,俩人跌跌绊绊的各自回家,走到一个地方,他实在醉得不行,磕睡到了脑门心,倒下就睡,醒来,月明星稀,浓霜覆地,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座石碑下,惊出一身冷汗,忙爬起来匆匆忙忙疾走,走来走去,走得头昏眼花,腿酸脚疼,就是走不出那片地。直到东方有了一抹曙红,听到一声鸡叫,他才认准方向,终于走出那片地。

这个时候,小区的人都基本出去了,娃娃些去上学,年轻人有的进城打工,有的去自己经营的小店,有的到苹果基地,蔬菜基地上班了,小区寂寂,偶尔遇得到几个年龄和他一般大,甚至比他大的老头老婆婆,扎堆在某个地方晒太阳、闲扯篇章,他也懒得去问。他知道他们跟他一样一问三不知,他们不管多晚,都要守侯在一个地方,等待放工放学,或者是儿子、媳妇或者孙子、孙女来领他们回家。

竹笋老远就看见一个身体佝偻,走路蹒跚的老头嘴里咕咙、咕咙地念叨,走近了,听他在讲猫栋、猫栋、猫栋在哪里?猫栋会在哪里?竹笋说德恒老爹,你找猫洞,你的啥猫洞,这里没有猫洞哟。你养猫了,新小区没有老鼠了,你养猫干啥?养了可要搞好卫生哟。德恒老汉说我没养猫,我养猫干啥子?我说的是猫栋,我住的猫栋。竹笋说这里只有A栋、B栋,那有猫洞,再说你也不是猫嘛,咋会住猫洞。德恒老汉手指高楼,比划半天,竹笋终于明白,他要找的是他住的那栋房,因为经常找不到,他常常在小区里徘徊,在路上溜达,直到儿子、孙子们下班,放学回来才带他回去。为这事,他很苦闷,为了减少他们的麻烦,他就尽量猫在家里,但家里太清寂,看电视他又不感兴趣,大半天、大半天坐在家里发呆。还是孙子聪明,那天放学,孙子说爷爷我们今天下午上美术课,我画了只猫,我们在老家不是养过一只大*猫么。老师表扬了我,说画得又生动又形象。我给你画一只,在楼下侧墙边。你不是经常找不到我们住的这栋楼么?以后你只要记住有只猫的这栋就行。

爷孙乘电梯下楼,在楼的侧墙上,孙子用蜡笔画了只猫在墙边,猫太小,孙子个子矮画得低,不走近是看不清的。别说,这只猫还真像在老家喂的那只大*猫。蓝色的眼睛,棕*色的毛,弓着背,前爪伏地,后背耸立,一幅猫视眈眈、随时作出捕获猎物的样子。德恒老汉很高兴,他说有了这猫就找得到我们住的房子了。啥,A栋、B洞,又难记、又难听,咋听都是骂人的话,只要记住猫洞就行了,多好。

王竹笋听了他的说,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这个创意太好了,她正为这事犯愁,这座小区的移民来自周围几个县,都居住在乌蒙山的深山区,山高岩陡,气候恶劣,有点地都挂在大山上,土地瘦瘠,出产极低,年成好勉强能填饱肚子,经济收入基本没有,是贫困程度很深的地方,基本丧失了生存条件。*府下了大决心,投入大量资金建了新区,让他们移民出来。这些来自云遮雾锁的深山区的移民,年轻一代还读过小学、初高中,老的这代就没读过书了,他们记东西都是数包谷籽,蚕豆籽,那些B栋A楼,AB楼对他们来讲就是外星人的符号了,现在的建筑格式,确实难以区别,没有设计上的差别,没有标识,栋栋一样,就是年轻人初来乍到,也会弄得晕头转向。最初,有志愿者帮他们识别,带路,志愿者撒走后,老年人就抓瞎了。

王竹笋是上级部门派到这个社区来的主任,社区的大事小事,吃喝拉撒、鸡毛蒜皮啥都要管,她正为这事犯愁,想不到德恒老汉的孙子有这么好的创意。她把老汉送回“猫栋”后,立即回到办公室,急慌火燎地召集开会。

几天之后,这个庞大的社区几十栋高楼上就出现了很多图案,这些图案都是人们最熟悉,最亲切的动物或者植物,有牛头的,是牛栋,有羊头的,是羊栋,有马头的,是马栋,有鱼的,是鱼栋,当然不能有狗栋,猪栋,鸡栋,蛇栋,这些听着实在难听。一时间,这片小区就像幼儿园一般喜气洋洋,充满生活气息了,每栋楼的高处,都请专业的装饰公司来画了最容易识别的图案,老远就看得到自己住的楼房,又好看,又好识别,有人来,你告诉他是羊栋或者马栋,不用去领,准确无误就来。

德恒老汉像只猎狗样在小区花园里东奔西窜,这个小区修在远郊,有空阔的绿化地和花园,树木是才栽上的,草地上的青草已经泛绿,但没有遮敝性强的灌木,老汉内急,而且不是小便,他才感到肚子有点反应,就匆匆下楼去找地点了。搬迁来这里后,啥都是新的没见过的,厨房、客厅、阳台、卫生间一应俱全,在这新的环境里,他像一个从原始部落的人突然坠落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所有的都要熟悉、适应,其它不说,坐抽水马桶他就无论如何适应不了,从小到老,他从来没为此犯过愁。在山上放羊,漫山遍野大树茂密,灌木丛成片,有深深的沟壑,有巨大的岩石,随处都可以方便。而抽水马桶是必须坐在上面的,看见这洁白的东西竟然是用来方便的,他大感意外,坐在上面他十分别扭,无论如何也不能顺畅解决问题,吭哧半天,弊得脸发紫、弊出一身大汗,终究也不行。老汉恼怒起来,说啥球东西,活了几十年,头发胡子活白了,那里见过解个手是坐着的。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急是很急,就是不行,老汉愤怒起来,管它的,还是蹲才行。他抬腿蹲上抽水马桶,左脚上去有些声音,右脚上去就有异样,抽水马桶的盖子是薄薄的,全身重量压上后就发出断裂声,老汉想糟了,急忙跳下来,薄薄的盖子已经断了,老汉想这事弄糟了,咋向儿子,儿媳交待呢?这可是用钱买的呀。内急使他顾不了多少,烂了就烂了,他索性蹲在马桶上解决了问题。

下班时,儿媳从卫生间出来,脸色丧得拧得下水,他知道糟了,惹祸了。儿媳把儿子叫进卫生间,儿子出来,脸一样和媳妇难看。他知道这事躲不过,心一横,爱咋的就咋的,老子说不下山你们硬生生将老子弄来,现在来了啥也不对劲,弄得提心吊胆的。人活啥,就活个舒服、自在,在山上,虽然穷点、累点,但舒心。活到要进棺材了,到处要小心谨慎,活得小媳妇一般。那天晚上,摔东弄西,儿子也没多讲一句话,只是脸色难看,一家人都不讲话,丧着脸看电视。德恒老汉弊闷,倒不如大家痛痛快快吵一架来得痛快,这样,他也有离开这里,回到山里的理由。

德恒老汉怀念山里的日子,这个时候,猪已吃饱,在圈里哼哼,牛在缓慢地吃草,反刍,山风虽然劲疾,但屋里的柴火正旺,吊罐里的水煮得嗤嗤作响,彤红的柴火里有大量炽热的白色柴灰,这样的火,烤洋芋正好,烤出的洋芋一点不糊、不灰、浓郁的香味弥漫,一家人围住在火塘边,吃烧洋芋、烧包谷,煮罐罐茶,抽水烟筒,惬意无比。静谧而古老的时光,最适合讲悠渺的历史,怪异的传说,神奇的故事。在远处的犬吠声中和风的呜咽声中,昏昏睡去。

终于在一处假山后找到隐蔽的位置,德恒老汉迫不及待地蹲下去,这下,他感到无比的踏实,无比的惬意。酣畅淋漓。他现在一进卫生间,一见抽水马桶,一身不舒服,家里无人时,他曾经狠狠地踢过抽水马桶,他由厌恶到憎恨,他要让抽水马桶感到疼痛,自己离开这里。抽水马桶没有疼痛,到是他的脚疼痛了,踢得狠,脚脖子都有些肿了,蹲在地下揉了半天。起来,见洁白如玉的抽水马桶上有许多脚印,他又虚了,他知道儿子一家爱干净,经常擦拭,擦得纤尘不染,洁白如玉。他用了不少纸,才把抽水马桶擦干净,他想老子一辈子都没有好好洗过,倒来抱着这个东西擦呀,洗的。

德恒老汉在假山后正痛快,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土块,土块密集而迅疾,并且准确,好几块打在身上,好在没打在头上,土块虽然不太坚硬,是新翻的地里的,还潮湿,还有些松软,但依然疼。德恒老汉气急败坏,提上裤子就开骂,那个龟儿杂种。眼晴长到屁眼里了,你没看见有人在这里么?他以为是那家的顽皮小子,谁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你是人?我还以为是狗哩。你是人做的不是人事,只有狗才随处乱屙乱尿,老杂毛、头白胡子都活白了,还不守点做人的规矩。德恒老汉一听,糟糕,这不是新上任的刘笆头老汉么?他新上任的是小区公益性岗位——卫生清洁员,他管的就是这事。上次他因有人乱屙被扣了50元,这对于他来讲可不是小数,可以买一个月的粮了哩,老汉为此恨得牙痒痒,红着眼在小区日爷倒娘地骂了半天。竹笋听到,来劝了他,说刘大爷你不要吵了,吵得太难听,太不文明了,这是小区,你已融入了城市,就要讲文明了。刘笆头听了*火更窜,文明,啥子叫文明?屙的人文明?屙的不罚罚扫地的,这就是你的文明?竹笋说你说的也有理,问题是屙的人没发现,没被你抓现场,当然只有罚你了。笆头老汉说这就怪了,管天管地,还管屙屎放屁?管个半天被罚款的还是我。既然这样,你走开,我来吵,不把狗日的吵出来,我就不歇气,吵个三天三夜,总要吵出来。说完叉着腰,又祖宗八代地乱吵起来。竹笋是搞基层工作出来的,对于这种吵也是见过的,但一个老汉,这么不停歇脏话泄闸样流淌,她还是受不了。她知道笆斗老汉心疼钱,根源在钱哩。她掏出五十元,说大爷,你被罚款是规章制度要求这样做的,谁也不能改变,这钱给你,你再骂就是骂我了。笆斗老汉期期艾艾,咋能要你的钱呢?你给我的帮助够多了。我不是心疼钱,是见不得不讲规矩的人。接了钱,老汉不再骂了,但撂下狠话,骂我就不骂了,但拿到这个狗日的,我不把他的头砸烂我不是人。竹笋说也不能乱砸了,砸人是犯法的,可以把他送到社区,社区按规定处罚。

这事确实不是德恒老汉干的,老汉现在有经验了,每天宁肯跑到社区外的一个公厕去解决问题,虽然有几里路远,但对一个跑山撵羊的老汉也不算啥。只是,今天这事儿急,不知是吃了霉变的食物还是什么,反正他感到腹泻了,虽然坚持着到了楼下,可再也坚持不住了。

不可避免的就打起来,德汉脑门上有个土块砸的包,虽然没砸得头破血流,但起了个鸽蛋大的包,疼得眼冒金星,沙子还迷了眼,这架能不打吗?两个老汉扭在一起,都被愤怒烧红了眼,先是互相用拳头打,用脚踢,打着打着就扭在一起了,德恒老汉个子高一些,但身子佝偻,笆头老汉个子矮一些,但壮实,两个山里汉子虽然老了,但蛮力还在,狠劲还在,就打得激烈,打得认真,打得酣畅。不知不觉,他们身边已经围拢不少老头、老太婆,日子太寂寞,很少有激动人心的事发生,他们就觉得很饱眼福,老太婆些说别打了,别打了,打出人命要吃官司哩。说归说,没有谁去劝。老头们饶有兴致地评判,谁的拳头不到位,谁的腿脚不麻俐,谁的“桩子”不稳实,谁的腰杆太弓。有人把笋子叫来,笋子气得骂他们不去劝架,倒在看热闹。费了天大劲把他们拉开,俩个老汉还在气哼哼不服劲。

谁知这一架两个老汉倒打成了亲兄弟,俩个老汉性格迥异,一个刚烈,刘笆斗就是烈性子,遇事不转弯,爱发脾气,遇到硬茬,角抵断了也不回头;刘德恒性子软,爱琢磨,但也认死理。那天从小区卫生所出来,笆斗老汉说走,喝酒去,架也打了,累也累了,喝了好睡觉。德恒老汉说不去,谁耐烦与你喝酒。笆头老汉说枉自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打一架就不喝酒了。在我们寨里,打完都要喝酒的,喝了就不记仇。德恒说记球的仇,你我面都难见到,记了有啥用?笆斗说对了嘛,小区这么大,上班时没人,就只剩些老头老妈,下班人多了,全窝在屋里,互不走动哩,你说孤不孤寂。德恒老汉说我宁可孤寂,也不和你这种人喝酒。话虽是这样说,他的嘴角却动了动,混沌的眼光更加迷离。德恒老汉是个馋酒的人,儿子买了一大塑料桶酒任他喝,但他却喝不起劲,没劲,一个人喝酒有啥劲,又不能大声囔囔,猜拳划拳,又没人搂肩搭背,称兄道弟,打胡乱说,醉了,互相扶着,歪歪倒倒,或吼或叫,或唱或闹,多么随性。

笆斗老汉猜透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走吧,走吧,你不走会后悔一辈子,像我这样好的酒伴你那里去找。德恒老汉装模作样扭妮一回,终于去了。

那天,他们是坐公交到离小区十几华里外的羊市镇去的,德恒老汉说这里的羊肉汤锅好得很,酒也地道,要喝就好好喝一回。德恒老汉说不要在小区餐厅喝,贵不说,不自在,又是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喝醉了还要叫家人来领,难过。羊市集是个大型的乡场,虽然也修了不少高楼大厦,虽然街道也改造得宽阔敞亮,但始终保持着农村集镇的特色。这里是有个很出名的羊市场,周遭几十里的羊都在这里交易,大街背后,小河边,是片开阔的场地,泥土路,尘土飞扬,羊屎疙瘩铺满一地,腥臊味弥漫。有一排白杨树,但树皮被羊啃光,树就蔫头耷脑的。在市场边,有俩个简陋的羊肉馆,事实上,就是支几根木桩,上面盖了水泥瓦,通风照亮。也就是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一个土基砌的大灶,烈焰腾腾,香味袅袅,灶上永远坐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锅,锅里永远熬着香喷喷的羊杂碎。案板上,有红红的剁椒,嫩绿的芜荽、碧绿的薄荷,白色的米线,羊杂碎吃够,用烫热的汤泡米线,那是个绝。

走近羊的交易市场,德恒老汉的腿就迈不动了,这里的市场真大,恐怕有几百只羊在交易,羊群密密麻麻,白山羊、黑山羊、绵羊,高加索羊、奥州羊、本地羊,各种品种汇集,灰尘弥漫,人声鼎沸,灰尘,腥臊呛得人连打喷嚏,不少人走到这里,忙不迭地飞奔离去。德恒老汉痴痴迷迷,眷恋无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透彻肺腑,无比惬意。多少日子没来这里,放羊老汉德恒梦中都经常梦见这个场景。在小区新家,屋里是油漆和家俱的混合味,他还不习惯,常常一连串一连串打喷嚏。德恒老汉想起山上的日子,想起已经卖了的羊群,尤其是那只头角弯弯,四肢强健,白色和黑色相间的头羊,那只在自己怀抱里长大的既温顺又顽强,既调皮又勇敢的头羊,现在在何处呢?会不会被宰了,做了羊肉馆的菜?他的心一下忧伤起来,他边走边看,用眼睛收索,在这浊浪滚滚的羊群中,会不会出现那只黑白相间、壮硕雄壮的羊。

笆头老汉早就不耐烦,他的酒瘾早已上来,恨不得直奔酒馆,德恒老汉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摸摸这只羊的头,拍拍那只羊的背,眼睛贼亮,四处收索。喊他好几次了,他还是装聋卖哑,想强拖来呢,刚打过架,在这羊市场打架,倒真的牛羊猪狗不如了。

这酒摊真的好呵,木桌、木板凳,一碗油泼辣椒,一碗剁碎的大蒜放在桌上,土基砌的大灶就在身边,热浪扑涌,香味扑鼻,硕大的锅里,羊杂碎汤翻滚着,搅得人清口水淌。碗是土陶瓷大钵,半个蓝球大,满满的汤,足足的羊杂,大把的薄荷、元荽、香葱、姜沫、桌上的油泼辣椒,蒜泥任你舀。

酒是散酒,纯包谷酒,大坛子装着,一人一土碗,这才叫大筷吃肉,大碗喝酒,把鞋蹬掉,一只脚在地下,一只脚蹲在凳上,二人开始喝酒、吃肉,笆斗老汉把酒举到眉间,你是兄长,我敬你,本来是先干为敬的,酒碗大,我喝小半碗为敬,说着抬起碗,咕冬、咕冬几大口,喝了小半碗,那碗是盛半斤酒的,这几口酒,少说也有二两。德恒老汉也好喝酒,但他喝的是慢酒,放羊时背在背上的*用水壶里的酒,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的,一抿就是一半,这样喝,肯定醉。德恒老汉稍一迟疑,笆斗老汉说你喝一口吧,能喝多少算多少,喝酒讲的是个诚,是个敬,你随意。德恒老汉就不过意了,喝就喝,难得笆斗老汉诚,终究不过是个醉,又不是没醉过。德恒老汉一抬手,碗里的酒蚀去二指了,少说也是二两。酒烈、味醇、情真,意切,笆斗老汉见他青紫的脸现了酡红,额上有豆粒大的汗珠,知道老汉是动真的了,忙劝少喝点,少喝点,我俩没在一起喝过,现在知道你的实诚了。多吃菜,多吃菜,心诚为敬,老哥,我服你,你是值得深交的人。说着夹了一大筷羊肉放在他碗里。

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热情归热情,但不过瘾,笆斗老汉说你敬我,我敬你不过瘾,老哥,干脆划拳,又热闹,又过瘾,德恒老汉觉得这样更好,他一样不习惯在城里喝酒,不高声喧哗,不痛痛快快喝酒,斯是斯文,但显得假,显得装,喝一口酒,讲半天话,拍着胸,搂着背,你哥我弟,话肉麻,情虚假,好像喝了那口酒,下大狱,割头胫都办得到,但过后……你就是请他做个顺手小事也办不到的。

哥俩好呀,四季财呀,五……俩个老汉蹲在凳子上划起拳来,声音苍老而激昂,震得小酒馆的顶棚籁籁地抖,也就是两三张桌子,各吃各的,各喝各的,各划各的拳,互不嫌弃,互不相拢,情致正好,老板提了酒瓶,说两个老哥好兴致,我好久没这样喝了,满上、满上,我敬你们。有老板的加入,两个更忘乎所以,他们开头只要了两碗羊杂碎,一盘羊肉,也就二两,两筷子就夹完了。笆斗老汉说加斤羊肉,今晚我请客,那个狗日和我抢,我就和那个翻脸。德恒老汉说你不要欺人太甚,就你有几文钱,来显啥摆?我出,这钱我出,好歹我大儿子还包有工程哩。笆斗老汉说你儿子包工程?莫说笑话了,包工程你还会在移民小区?他就是在打工,帮人背砖抬水泥,会点泥水匠手艺算好的了。酒是喝高了,德恒老汉不高兴起来,说今晚的酒钱我出,老子拿出一只羊腿来,值不值,你给信?不信我带你去沈家山提羊?笆斗老汉说咦,我就不信你老杂毛藏得有羊,你哄*,就是有也饿死了。德恒老汉又气又急,走走走,不跟老子走就不是人,羊提来,就送给老板,你信不信。说着就去抓笆斗老汉的肩,笆斗老汉说死老头,给是还要打一架?老子还没打够哩。说着去脱外套。老板怕两人打起来掀了他的摊子,老板说都是老汉了,平和点嘛,这样好了,你俩一人出一半,学城里人的什么AA制。俩人又不服了,学啥城里人,我请就是我请,不要整的恁个酸溜溜的。老板说实在不行,你俩再划三拳,谁输谁请。

又划三拳,笆斗老汉输了,笆斗老汉说你没话说了吧,我请了就行了,非要*个输赢。你不晓得,我才领过工资哩。德恒老汉问你多少钱一个月?笆斗老汉说元呢。德恒说也没好高嘛。笆斗老汉说还不高,我还嫌用不完哩。德恒老汉想这人对人实诚、慷慨,但爱死崩面子,爱说大话哩,被扣了50元奖金,不是骂人骂了几天么。

出得羊市集,公交车没有了,俩人又在路边拦车,人家见是互相搀扶,歪歪倒倒的醉酒老汉,没人愿意搭,弄不好吐一车,那个晦气哩。好在月明星稀,凉风习习,俩个老汉干脆不再拦车,笆头老汉豪兴大发,大声地唱起山歌来,唱个率性,唱得酣畅,德恒老汉说唱个球,你五音不全嚎啥,听我的,这一唱,俩人再也收不住,歪歪倒倒走路,尽心尽意唱歌,虽然五音不全,虽然狼嗥也似的,却吼得路边草木萧瑟。落叶飞旋。

德恒老汉漫无目的在小区走,日子漫漫,光阴漠漠,活得寡淡,要说,比在山上,这日子可算滋润了,有沙发可躺可卧,有电视可看,节目一个接一个,可老汉觉得腻味,房子不算小,一百二十平米,客厅也是二十多平方米,可老汉还是觉得憋闷,二十多层的楼房,一间接着一间,密密麻麻,蜂巢样,看得眼花。

刚到牛栋,那个画着巨大牛头的房下,头上朴朴响起一阵风,惊仰头,一个巨大的活物不偏不倚正砸在他头上,他感到一阵晕眩,身子摇晃一阵,努力稳住才没倒下。那个东西砸在他头上,掉下来,也是呆楞了一下,拔起腿,咯嗒,咯嗒惊叫着跑了。德恒老汉一看,六楼窗子开着,正是笆斗老汉家。他想小区不是严禁养家畜禽鹅么?刚迁移来时,好些人家将鸡鸭禽鹅偷偷带进来,有的养在厨房里,有的养在客厅里,有的养在阳台上,还带到小区路上,绿化带上放养,弄得小区鸡鸭鹅叫,鸡屎鸭毛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息。竹笋主任急得不行,开会,登门动员,耐心细致讲卫生的重要,不行,社区的一干人脖子讲哑了收效甚微,又开会,又订规章制度,还出奖励办法,谁逮归谁,还有奖金,这才将养生禽的风气控制住。

费了好大劲德恒老汉才将鸡捉住,是只大公鸡,五彩羽毛,羽冠鲜红,脚长趾巨,尾翼漆黑,死沉沉的,很壮实,大公鸡惊恐地看着他,眼睛滴溜溜转,脚拼命蹬,身子拼命扭,就是不叫,老汉惊奇,仔细一看,这鸡的嘴壳上套着个塑料套呢,再看,不就是孙子新买的毛笔上的塑料套子嘛,写大字的毛笔。老汉说老杂毛我算服你了,笔套变嘴套,只有你龟儿想得出。

笆斗老汉永远戴着那顶竹编笆斗,来小区也依然如此,笆斗老汉说你咋把我的鸡捉来了,门是关着的呀,你会飞橼走壁?德恒老汉说你那个窗关了么?幸得好砸的是我,砸到别人,你吃不了兜着走,医院是了不了事的。老汉的头认真的疼起来,嗡嗡直响,蹲在地上哼,嘴歪鼻钭,口水也流了出来。笆斗老汉慌了,说我送你去卫生所看一下,不要整成脑震荡就麻烦了。德恒老汉说我这脑壳早被你震荡过了,今天又被你家的鸡震荡了,我这脑壳和你家有仇。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笆斗老汉说肯定是老婆娘没关窗,挨她说过多少次,她总记不得。还好家中没小娃娃,要不麻烦了。她说的老婆娘是他老伴,山里人就这样称呼的。这只鸡是山里亲戚送来的,我说不要养,不要养,宰了吃算了。她不听,弄个纸箱来,偷偷养在阳台上,听见有人按门铃,半天不开,硬是要弄清来人才开。上次竹笋主任来,她慌忙把鸡藏在被子里,怕鸡挣扎出来,又加了两个枕头,还关紧房门。等竹笋走了,忙去看,鸡差点闷死了,还屙了泡屎在床上……

被我骂了一大台,她哭眼抹泪,说儿子孙子也见不到,左邻围转也没个摆龙门阵的人,鸡鸭猪狗也不准喂,不把人闷死,有只活物,总有个伴,总可以讲讲话,散散闷。确实,这只鸡被她喂成了宠物。她学城里人养狗的样子,给鸡洗澡,在纸箱里垫了条棉毯子,吃食喂水还有专门的碗,还要洗干净。看电视时要抱着看,还说又没空调,省得用热水袋。每天和鸡嘀嘀咕咕讲不停,时间久了,那鸡似乎听得懂她的话了,还会和她对应、交流,有时摇头,有时点头,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还有表情,有时优伤,有时高亢,有时激昂,把老伴喜爱得不行,一个下午就悄没声息过去了。可是也有麻烦事,鸡要打鸣,这是天性,这只鸡体格壮硕,精力旺盛,声音洪亮,每天早上喔喔喔叫起来,又脆又悠长,老伴急坏了,忙把鸡抱回房间,又是拿衣服盖,又是关紧所有门窗。有次把鸡用毯子捂,差点捂死了,抱着鸡哭,眼抹泪,心疼得很。

有人举报牛栋有人养鸡,查,自然又是一番查,好在笆斗老汉采取了紧急措施,连夜连晚把鸡送到老家请人喂养,又把老婆骂了一顿。老伴不吱声,她不敢反抗,笆斗老汉性子本来就暴燥,又是自己做的不对,咋还敢反抗呢。只是自此以后,老伴神思恍惚起来,一天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要给鸡喂食了,一会儿要给鸡洗澡了,一会儿找只枕头来抱着,和枕头絮絮叨叨讲话。笆斗老汉怕把老伴憋出病来,又连夜连晚溜出小区,到乡下把鸡背回来。

鸡回来了,老伴又活泛了,笑口常开的和鸡说话,絮絮叨叨讲她的往事。只是鸡打鸣是天性,为防止鸡打鸣弄得他和老伴神经兮兮,随时紧张万分。那天住校的孩子回来,打开书包,说爷爷我们开书法课了,我买了新毛笔,我写几个字你看。孙子没写过字,买的毛笔大了一点,他把塑料笔套脱掉,正要拿去丢,笆斗老汉脑里嚓的亮了一下,这笔套,不正好套住鸡的嘴么?鸡的鸣叫是有规律的,天要亮时叫,打鸣,打鸣,这就是打鸣,这是天性呀,谁也无法改变的。笆斗老汉一拍大腿,忙把鸡抱来,一只手捏住鸡头,一只手轻轻一按,刚刚把鸡的嘴壳套住了,鸡挣扎着,就是叫不出声来。

笆头老汉高兴坏了,老伴更是高兴得不行,忙去给孙子煮腊肉,煮荷包蛋。笆斗老汉说大宝,你去学校多捡几个笔套回来,你看这鸡叫不出声,你奶奶高兴疯了。大毛说这东西多了去了,我多多捡些回来。

那曾想,笆斗老伴今天有事出去了,走得匆忙,竟然忘了关阳台上的窗,那鸡没人抱它,没人和它讲话,就不耐烦起来,它想叫,就是叫不出声音来,临走时笆斗老伴给它套上了“嘴套”,怕它挣脱,还用绵线给它紧紧绑住。它从纸箱中挣脱出来,一看阳台窗子开着,公鸡大喜,好长时间没出去逛逛了,一直闷在家里,走,机会难得,出去逛逛再说。它一振翅,跳到窗棂上,哇,好高呀,自己住的地方竟然这么高,公鸡来不及多想什么,一跃,就飞下去了,再一撞,就跌落到一个人头上了。

笆斗老汉邀他去看割青草,这个小区好大、好大,小区没建时,这里是一片*沙地,这里临近大山的脚,是片缓坡,全是沙石地,干旱、瘦瘠,种不出好庄稼,原先有几户人家,建小区时将他们也规划进去了。地宽阔,小区的绿化面积就很大了。小区买来草籽,又接通管道,草可以用水管灌溉,又撒了化肥,草地就长得葳蕤、麦苗般青翠。笆斗老汉老是想不通,青草长得刚及膝盖,正是青翠可人时,却要把它们割去,为了割青草,还置办了割草机。笆斗老汉不理解也要执行,它是小区聘的人员,由上面拨款的公益岗位,元一月呢。他只能执行,每次割草,他既心疼又惋惜,那些齐刷刷的膝盖高的草,婀娜秀丽,泛着草的清香气味,像青涩美丽,正在发育的女孩儿,咋啥得割掉呢。推着割草机,看着齐刷刷的青草茬子,老汉心里难受得不行。每次要割,他都尽量拖延时间,让翠绿的青草多活几天,实在拖不过了,才割。

德恒老汉比他更痴迷青草,德恒老汉是放羊的,对青草能不熟悉,能没感情吗?每天清早,顶着薄霜,踏着露水赶羊上山,露水很快打湿鞋子,打湿裤脚,青草在薄露中释放出涩涩的清香,那味道他太熟悉了,几乎闻了一辈子,只要一吸到这味,五脏六腑就洗过似的清亮。可是,以前的绿水青山只能在儿时的记忆里寻找了,经过一次次大规模的砍伐,陡峭的山梁上只有灌木丛了,渐渐地,灌木丛也少了,没有钱买煤,总有人偷偷砍灌木去烧,罚款也没用,总不能吃生的呀,况且那有款可罚呢。

德恒老汉喂羊是很艰难的,家在悬崖边,悬崖上光秃秃的,卧着比牛大的满山的石头,树木是没有的,草是长在石缝中的,羊一上去就无踪影,全隐在石丛中了,他就要在高处瞭望,在石缝中寻找,每天下山累个贼死。这石缝里的草后来也没有了,只有到二十多里外的赵家山,那是有片草场,水草肥美,但禁不住各个地方的羊都一起来放,羊比草多,蝗虫样密集,蝗虫样凶狠,这片草场很快又连草茬也啃光了。

在山上哪有这么好的草呢,青草又鲜又嫩,比麦苗棵儿还壮实,又有水,又有肥,又有人专门伺候,能不鲜嫩吗?德恒老汉抓把青草在手里,贪婪地看着,混浊的眼里灼灼有光,他扯了根青草在嘴里嚼着,青草汁多,鲜嫩,甜甜的、涩涩的味传遍口腔,沁入心脾,老汉陶醉地咂吧嘴,说这么鲜的草也舍得割?割了拿去干啥?笆斗老汉说能干啥?呕肥呗。德恒老汉说造孽呀,我在山上找背草,爬坡过坎整一天,这么好的草要喂好多羊呀。

不远处,竹笋主任来了,她很急切,德恒大叔,德恒大叔,谁家的鸡飞出来砸到你的头啦?砸伤人不说,弄不好要出人命的,你说说,谁家的?在几楼?非查清不可。德恒老汉急了,忙刨青草把脚下的鸡盖住。笆斗老汉脸都白了,这事太严重,才开过会,小区到处都贴着宣传画,不准高空抛物,造成的损失要赔偿,要罚款,重大的负刑事责任,该判几年的判几年。老不死的老婆娘偏要养鸡,养了鸡偏又不关窗,这次是砸到人了哩,只是没砸死。

德恒老汉说没事、没事,那鸡飞下来,从头皮上擦过,没伤到。大叔壮实,只是迷了眼。竹笋说鸡在哪里?几楼飞下来的?德恒老汉说我没看清那层楼,眼睛着鸡毛擦着看不清。竹笋说那鸡呢?鸡在哪里?先把鸡找着。笆斗老汉见草在动,急得不行,好在鸡叫不出声,他脱了褂子盖在草上,竹笋朝前走,事情眼看就要败露,德恒老汉说我看着它朝兔栋那里去了,我跑了阵撵不上就回来了。竹笋说走,我们去找,只要在附近,就找得到。

第二天笆斗老汉找到德恒老汉,说走,我今天调了班,羊集喝酒去。笆斗老汉昨天把鸡的事和老伴说了,老伴感激不尽,说多亏了他,要不然,这次罚的就重了,弄不好你这个月的工钱还不够罚。这个人仗义,值得交往,你把他请来家里吃台饭。我去取腊肉,烧火腿,再去买些卤菜。笆斗说吃饭,在家里?你那手艺也做得出?我们还是去羊集痛快。

德恒老汉说昨天割的青草呢?笆斗老汉说在平房那里堆着呢,你要干啥?德恒老汉说我想看看,闻闻味道。笆斗老汉说有啥闻场,不就是青草吗?又不是梅花、牡丹花、桂花。德恒老汉说比那些好闻。靠围墙边,是一排平房,是工棚,堆杂物、堆工具,各种用不着的东西都堆在这,老远,德恒老汉就耸起鼻子,深深吸气。说这青草香味就是不一样,我只要一闻,就晓得这青草是那面坡的,朝阳还是向阳,石头多还是泥土厚,挂在岩壁上还是平坡上,就分得出青草,里面混合的灰灰菜,野紫胡、芨芨菜、浦公英、蛤蚂叶的味道,就知道清早是啥味,中午是啥味,晚上是啥味。现在我只能闻到水泥地皮的味了,只能闻到油漆的味了……笆斗老汉说这世界上的人也是日怪,闻啥都有还有闻草味的,你来,你来,只要你闻得起。德恒老汉说除了草味,我还时刻想闻羊的膻味哩,从七、八岁到现在,我都在羊屁股后面,闻了一辈子的羊膻味,就是在家里,羊圈和人住的地方也是一墙之隔,有几年,偷羊的猖獗,连偷带抢,我住进羊圈了,都说羊膻味难闻,我是闻不着睡不好呵,你说,贱不贱。不瞒你说,我是隔几天就去羊市镇一趟,专门去闻闻那膻味,也去摸摸羊,看看羊。过下干瘾。笆斗老汉说一样的,一样的,你看见青草想起羊,我看见青草想了麦子。我家住的比你那里好,在坝子边,平坦、地力好,水源足,我种了一辈子麦子,地被征去建工业园区了。我喜欢麦子,一看到这么高的草割掉,就想起麦子,割草时我的脚在疼,真的,疼得腿肚包突突跳。

老远,德恒老汉就闻到青草的香味了,越近,那味儿越浓,那股清新的、像乳汁般的,涩涩的,浓得化不开的青草味,那种严自大地母亲怀抱里的味,那种和生命血肉相依,水乳交融的味,让德恒老汉深深地陶醉,他停住,他大口呼吸,眯着眼,像羊羔吸吮乳汁样呼吸。打开门,里面堆积如山的青草堆上蒸腾着袅袅的白汽,空气潮湿,水泥墙上凝结着水珠,隐隐约约地有了似有若无的霉味。德恒老汉说这草有三天了吧,有霉味了,堆着不怕呕烂哩?德恒老汉说抓把翠绿的青草在手里,那草杆壮、叶宽,翠绿而厚实,是上等的青草哩,他习惯地拿一根含在嘴里慢慢咀嚼,青草脆嫩,汁液丰富,味青涩而甘甜,是羊最爱吃的,也是催膘的精饲料。德恒老汉惋惜,这是糟蹋呀,多可惜,够一群羊吃好些天了,笆斗老汉好笑,你这老杂毛想羊想疯了,见到一堆青草你都三*不见两*了。这么多草,不把它沤烂,好说留着喂你?来来来,只要你要,我全送你。德恒老汉说你狗日的说话算数?你送我我全要,就怕你的话是放屁哩。笆斗老汉要说这算啥,凭你老哥的为人,送你啥也不为过,不要说一堆青草。只是,你要这堆青草做甚?是呵,我要这堆青草做甚?德恒老汉反问自己。他现在已经移民搬迁到小区了,已经住上高楼,家里设施和城里人也差不多了,客厅、沙发、电视机、洗衣机、厨房、卫生间都有,他放了几十年羊,羊群卖了,羊圈拆了,只有放羊鞭舍不得丢,偷偷藏在卧室里,不时拿出来把玩一下。羊群没了,要青草干吗呢?光是闻味道,那味道也会变了,况且要一大堆草。他要草完全是一种本能,就像饥饿怕了人见到食物,管它吃过没吃过,管它吃得下吃不下,全要下了。青草,羊的青草,给他留下了许多酸涩辛辣、痛切悲伤的记忆。未争草场,他和其它放羊人打过好多架,打伤过倒也被人打伤过。有次和两个牧羊人争,明知道打不过还是要和人家打,他的羊群几天没吃到草了,他被俩人打得气息奄奄的,还是不退让,那两人被他吓倒了,怕出人命,主动撤走了。一下子有这么多,这么好的青草,他肯定是不假思索地要了。

他说老杂毛,草既然归我了,你就不要管我拿来整啥子了。只是,我没地点,还要堆在这里,还要借房子后的空地晾草。再堆下去,这堆青草又要呕成烂泥了。笆斗老汉说没问题,你想咋折腾咋折腾,只是过不了多久,又要割一茬青草了,你得腾出地方来。

这排房子背后是片水泥地,有围墙挡着,又空敞,光照又好,又隐蔽,是晾草的好地方。德恒老汉开始一抱一抱地往外抱青草,笆斗老汉帮他抱了一阵,说我不能多耽搁了,一大堆事呢。德恒说你去,你去,我慢慢抱,反正我也是闲着的,那堆青草有上万斤,小区面积大,割一茬有一大堆。老汉嘀咕,当初有这么好的草就好了,省得翻山越岭,起早赶晚羊还吃不饱,省得我跌断脚。德恒老汉家在深山区,山是绵亘不绝的山,坡是一面接一面的坡,地广、人稀、石头多,就是没树、没草,连续多少年的折腾,山上的树砍伐完了,灌木、荆棘也被砍去做饭、喂猪了,山陡峭,山洪一来,山体上的泥土都冲刷完了,成为典型的石漠化地区,裸露的山蓄不住一点水,干的冒火星,生命力最顽强的草也长不出来。但偏偏这片山区不少人家就是以畜牧为生的,种不出庄稼,再不养点羊,养点牛咋办,其中主要是养羊。德恒老汉喂了十多只羊,为羊的饲料,真是费尽神、伤透心。

为了一片稍好的草坡,他赶着羊天不亮就上路,心力交瘁赶到,那里早有羊群,赶早的遇到熬夜的,于是,人和人打起来,羊和羊打起来,说起来是他理亏,这里的规矩是谁先来谁先放,先来的不答应,就得挪窝。但去哪呢,羊早就饿得见草就啃,咋都赶不出,人家去赶,羊鞭是甩狠了点,打在羊身上,疼在他心上,俩人就打起来了,两群羊就打起来了,一个草坡,人畜大战,仿佛成了古战场。

那次,他把人家打伤了,没钱,赔了三只羊。没多久,他跌伤了,那段时间,天太干,远山苍茫,烈日炎炎,遍山大石、小石、砾石、僵石、就是找不到草,一群羊东一只西一只躲在大如卧牛,甚至像房子大的石头背阴处喘气,饿得连赶回去都赶不回去了。他头昏昏沉沉的,不敢歇下去,他去找草,好歹也给羊吃个半饥半饱,攒点力气回去,翻过一个岩头,他见岩的半腰上有丛绿草,他在呛鼻的热浪里嗅到一股草的清凉,他喜不自禁,背上背篓踩着岩石的缝隙向下挪动,眼看快接近了,脚下的石块一松动,手上抓的石头不把稳,啊……大叫一声,他坠下岩去了,那次,他的脚踝断了,身上被棱角突出的石头戳的烂糟糟的,多亏了盗马寨的一位远近出名骨科医生为他接了骨,用他的秘方,草药外敷,酒药内服,躺了几个月终于好了,只是天阴下雨,仍是酸、涩、疼交迭在一起。

现在,*府让他们搬出了那片丧失了生存条件的地区,让那么荒芜,了无生机的地方慢慢恢复,改变生态环境,让小草没有羊啃让灌木没有人砍。他也搬入新区,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可是,他仍然忘不了那群羊,忘不了深入骨髓的羊膻味,忘不了浸透五脏六腑的青草味。

要把这么多草抱完,是够费劲的,老汉一抱一抱,抱了又铺开,铺满一层又抱,抱到中途,他还是感到累了,浑身又酸又疼,手臂肿胀酸疼,汗水一层一层渗出来,被怀里的青草撩来拨去,硬是又痒又涩,连眼睛都睁不开,尤其是断过的右脚,不堪重负,越来越疼,他只好歇了一会,草堆下的草,越到下面霉味越重,也才两三天时间呀,他知道,天气太热了,重压之下更容易发酵沤烂,再不搬出晒干,这堆草就毁了。

这里没有翻草的竹笆,要翻草只能弯着腰去翻,太阳很好,要抓紧翻晒,草才能干透,不会霉变。弯腰翻草是很吃力的,弯一阵,他的老脚杆就吃不住,又酸又疼,要命的是脚是支撑点,受过伤的脚当然更疼。最后,他只有伸出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扒拉,这样要好一些,但时间一长,脚、手、腰都受不了,手一松,他跌倒在地,好在离地面近,好在有青草垫着,没伤到头。

笆斗老汉回来放工具,说以为你走了哩,还在扒拉呀,看你脸白眨眨的,眼红彤彤的,累惨了吧。何苦呢?一堆青草,你又不喂羊,你又不卖钱,即使卖,也值不了几文钱,何苦呢?德恒老汉说管它的,先把它晾干,看着心疼,沤成粪更是糟蹋。笆斗老汉说那也用不着这么卖命,能晾多少算多少。太阳快下山了,到我那里吃饭去,德恒老汉说太阳还有一竹竿哩,你去吧,还要晒一会。

太阳好,晒到第四天,这堆草就干了,这多亏了老汉的耐心,一天到晚守着,不断的翻晒。晒的过程中,青草释放的各种气味,让老汉陶醉,最初晒的青涩味,渐晒渐干的草香味,各不相同,只有德恒老汉才品得出来,就是沉沉酣睡中,老汉也手舞脚蹬,翻晒青草,老伴说你实在舍不得,你跑到草堆里睡,不要折腾人,老汉说真想在草堆睡一觉,多少年没睡过了。

那天半夜,德恒老汉被窗玻璃上的雨点声弄醒了。老汉一想,糟糕,那堆草不抱进屋就报废了,雨水一淋,就真的只能做肥料了。老汉抓了把伞要去,老伴说你疯了,这雨说大就大,那堆草值多少钱?值得你拼命?老汉说是钱的事吗?是钱的事吗?……说着跑下了楼。

开始雨还不算大,淋淋沥沥,温柔着哩,又一会儿雨就大了,老汉急了,一只手打着伞抱草,能抱多少,索性把伞丢了,一大抱一大抱地抱。可热天的雨,说大就大,眨眼功夫把他淋成落汤鸡,老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想放弃,才走开那腿就不听使唤,折回来了,他说多好的草呀,再抱几抱吧,抱一抱就够一只羊吃一天了。

德恒老伴追了来,她高声大嗓,老砍头的,你疯了呀,这么大的雨抱啥草,草是你爹,是你妈,你淋病了哪个管,看病吃药的钱要买你多少草……老汉厉声,小声点,半夜三更的不怕人知道,你拿个喇叭去喊,老伴说我就是要喊,要让小区的人知道,小区出了个疯子……“啪”德恒老汉狠狠地抽了老伴一嘴巴,这一嘴巴把老伴抽晕了,也抽清醒了。老伴哭了起来,你这不识好歹的老杂毛,拿着,你的皮子,早晓得让淋死、冻死……老伴把一件冬天穿的羽绒服丢给他,跑了……德恒老汉怔怔地站着,懊悔刚才的举动。把湿了的衣服脱了穿上,看着雨一时止不住,地下的草也淋得稀汤汤的,德恒老汉长叹一声,无比遗憾地回去了。

德恒老汉回去病倒了,这一次病来势凶猛,他躺在床上,身上盖了三床被子,开了电热毯还把人家赠送的新热水袋也用上了,仍然冷,冷的瑟瑟发抖,脸色绯红,架火发烧,老伴要送他去卫生所,他倔犟,这算啥病?淋雨急着了,熬锅红糖姜汤,放把糊辣椒,发通汉就好。老伴依法做了,汗是出了,舌头辣得发木,眼睛辣得冒金星,喝下去仍然不起效。儿子、媳妇在外地打工,她又背不动,去找笆斗老汉,笆斗老汉来了,不和他讲道理,扯床毛毯给他披上,背起就走。

这病不是大病,但也要及时,否则就烧成肺炎,难治了。在小区卫生所输了两瓶液,高烧退了,竹笋主任提了牛奶,水果来看他,竹笋说德恒大爷,那雨是半夜下的,你咋会淋雨?老伴正要开口,德恒老汉忙使眼色,说还不给主任泡水,剥两个橘子,老伴禁口。等走出病房,送了老远,老伴才对竹笋主任和两个社区同志讲了。

竹笋惊讶的半天合不拢嘴,他也是从深山里出来的,他们那个地方盛产竹子,那里的人基本上靠打笋季节打了竹笋维持生活,她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快临产,舍不得打笋这个活计,坚持上山来,就把她生在竹林里了,她的名字顺理成章,就叫了竹笋了。竹笋主任受过苦、对贫困山区的生活有着切身感受的,她后来发奋读书,考取了本地大专,以后又考取了公务员,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当了这个很大社区的主任。竹笋了解从贫困山区移民来的居民,理解他们对土地、庄稼、牲畜、对一草一木、一花一籽的无比眷恋的感情,一下子切断他们对乡村、对土地、对牲畜、对稼禾的感情,是不可能的,那是深入到他们的生活的每一个纹理,深入到他们血液和骨髓里的不可替代的东西,是他们灵*里镌刻着的难以忘怀的记忆。他想向移民办,社区的上级领单位反映一下,允许他们养些不妨碍卫生和公共秩序的活物,刚走出几步他就折了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上面一再要求不准养这些活物,要创建卫生、整洁、美观的新社区。

德恒老汉在家里躺了几天,高烧是退了,可就是浑身无力,浑身酸疼,医生说不消再输液吃药,年纪大了,器官老化了,好好休息,加强营养就行。老伴平时节省,但这时也大方了,把儿子给他的钱取出,去割了一挂肉,买了一箩鸡蛋,又买了一只老母鸡,但老汉面对热腾腾的鸡汤,炒得鲜嫩无比的小炒肉,放了天麻粉蒸的肉饼一点没有食欲,在老伴催促下勉强吃了几口,吃在嘴里却咽不下,甚至恶心起来,差点连肚里的东西都吐出。老伴出门,去找小区的中医,想了解一下调养的事。

德恒老汉肚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了,他这次被暴雨淋病也是必然的,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将青草抱出抱进,翻去翻来,劳累和暑气郁结,突遭暴雨袭击,再好的身体也要出问题。老汉突然觉得肚子很饿、很饿,但鸡汤、肉饼又让他恶心,他忍着,但肠胃一阵阵痉挛,搅得他清口水长流,忽然,他闻到一股烧洋芋的香味,那香味太浓郁、太强烈了,这是他吃了一辈子的火烧洋芋的香味,这种柴火烧的香味,伴随了他一辈子,出门放羊、背上背的是一网兜生洋芋,这种网兜现在是见不到的了,是用麻线织的类似渔网样的兜,把口收紧。洋芋就掉不出去了,在陡峭的山上,在平缓的坡上、在小河边,只要找得到柴都可以烧。德恒老汉是找柴的高手,生态恶化,草木不生的地方,他都能找够烧洋芋的柴,有的是岩石上一截干枯的树枝,有的是河边沙滩上的一丛灌木,有的是埋在地下的枯死的树根,他那铁铸一般的手指在坚硬的土地上扒拉一阵,就扒拉出一堆枯了的拮曲拗扭的根。

接着点火,燃柴,再湿的柴,他都有本事将它点燃,让冒着乳白色水气的柴草慢变成青烟,再变成火苗,再大的风,他都有本事让火种不熄灭,一根火柴,背风站着,在张开的衣襟里点燃,再浓的青烟,也熏不到他,他爱闻辛辣的烟,爱闻到湿润的香,更爱闻各种柴草香味的烟,闻了一辈子还是没闻够。

柴火的味道太浓烈了,洋芋的香味太浓烈了,它们从门缝里,从窗棂里,从墙壁里钻出来,德恒老汉甚至看见柴火的烟袅袅地冒出来,包围着他,甚至看到洋芋的香味,是金*色的,一条条蛇样在柴火的烟里游弋,直钻他的鼻孔,深入五脏六腑,他被搅得肠胃翻腾,坐卧不宁,饥饿像手一样撕扯他,他睡不住了,爬起来,说狗日杂种,今天非吃一顿火烧洋芋不可……

小区空空荡荡,小区整洁宽敞,小区硬化,绿化都不错,哪里有柴草呢?小区更不允许烧柴草,一片落叶,一根杂草都有人拾掇干净。他想到了笆斗老汉堆放各种器械,各种杂物的那排房子,想到了一间房里堆放着从绿化树上修剪下的树枝和干枯而死的树干,洋芋好办,家里就有,而且是迁入新居时从山区老家带来的脚板洋芋,干、沙、绵、甜、好品种哩。

正在搬动柴草,笆斗老汉来了,问他你在干啥子?搬了去整哪样?德恒老汉说这些柴不是不要了吗?我搬点去烧洋芋吃,笆斗老汉说不能在这里烧,晓得不。德恒说在后面空地烧都不行?又没人看见,咋个吃个烧洋芋都贼惊惊的了。笆斗老汉说火一烧烟就冒出去了,污染,小区不准烧火?冒烟哩。德恒老汉说这都会污染?烧几个洋芋吃都会污染?好了,好了,不吃了,怪我嘴馋。好鱼好肉不吃,偏偏想吃烧洋芋。说完*气把柴丢回去了。笆斗老汉说我又何尝不想痛痛快快烧一火洋芋吃,搬进小区半年了,就没好好吃过一顿烧洋芋,想起来都流清口水,走走走,我们今天到野地里去烧,痛痛快快吃一顿。

德恒老汉去抱柴,笆斗老汉说你走路都打飘飘,站都站不稳,我来、我来。在路上他们遇到竹笋主任,竹笋问你抱这些柴干啥?笆斗老汉说堆的太多了,我抱出去丢。竹笋看见德恒老汉背着一网兜生洋芋,晓得他们要干啥去,说柴也不要费力去丢,垃圾车来了一车就拉出去丢了。笆斗老汉说今天没得,闲着也是闲着,能丢多少算多少。竹笋说我是山里出来的人,还不晓得你们干啥?你抱柴,德恒大叔背洋芋,这不是明显去烧洋芋吃吗?你们去,你们去,回来时给我带几个来。我一样想吃哩。望着他们走去的背影,竹笋想这个矛盾要想法解决,小区卫生当然重要,但移民,尤其上了年龄的老一代,深入骨髓的生活习惯也要考虑。

走了好长时间的路,终于在一面坡脚找到个好地方,这里背风,有茂密的草、松软、好歇息,有一条小溪,流水潺潺,野花闪烁、风从坝里吹来,有麦子的香味,远处的麦田*灿灿的,看得笆斗老汉眼睛流泪,那个颜色,那个风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金灿灿的颜色是他一生的光阴,一生的梦啊。闻着麦子成熟的香味,他知道开镰的时候快到了,镰刀锋利的刀割在麦秆上的咔嚓声,是麦子以生命对大地的祭献,麦芒锐利,刺的脚踝痒酥酥的,这是麦子的最后的亲吻。

德恒老汉看出了他对麦子的眷恋,这种眷恋是自打来到这块土地就植入了的,几十年了,已经和身上的每个器官、每块肌肉和灵*融在一起了,正像他看到青草就舍不得走,见到青草就要嗅一嗅,就要扯了在嘴里咀嚼一样。笆斗老汉永远离开他的土地,他被移民到小区来,但他种的是草而不是小麦,他的失落、他的怀念,只有同样是移民的人才感受得到。

柴火烧起来了,有风,风不大且有麦香,德恒老汉拢火自有一套经验,先用细枝,再用大块粗壮的柴,青烟袅袅,火焰熊熊,他们背风而立,虽是深秋天气,大地仍然温暖,但他们依然兴奋地烤着火,这火热烈、劲道、烫得皮肤痒痒的痛,痛痛快快地疼。久违了,有炊烟的火,久违了,有气味,有感情的火。火焰直舔,炙热快意,这才是烤火。他们不习惯家里不温不火的电烤炉,没有气味,没有热情,只有温度,只能叫取暖。真正的烤火是这样的,炊烟袅袅让人陶醉,火焰熊熊让人痛快,正面烤烫了烤背面,下身烤烫烤上身,逼出了深藏在全身的寒气,连五脏六腑,连骨头骨髓里的寒气都逼出去了,那叫一个畅快,那叫一个惬意。笆斗老汉说你个老杂毛,淋场雨就瘟鸡样的,翅膀耷拉着,脑袋垂着,不死不活,咋一烤火,你就活过来了,活蹦乱跳像打了鸡血。德恒老汉说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烤次火就把你烤得新新鲜鲜,死眉死眼的样子也不见了。

火焰渐小,成块的灰烬发着暗红的光,此刻灰烬的热量很高,是烧洋芋的好时间,德恒老汉把洋芋倒出,匀匀的围成一圈,用木棍小心地将灰烬扒来埋着洋芋。这时,洋芋发出小声的叭叭声,亲切地和火交汇融合,浓郁的香味四处弥漫,这样的香味,就是很远也闻得到,并且具有很强的穿透力,能直钻你的鼻孔,渗透到你的全身,调动起你全身的细胞,搅动着你的嗅觉,视觉,味觉,让你的肠胃蠕动,让你的肠胃伸出无数只手,呼叫、欢腾、纳入、快速搅动,翻江倒海,掀起味觉记忆海洋里的波涛,在味觉的波涛里腾挪跳跃,沸反连天。

灰烬渐暗,刨出的洋芋,像孕育充分的婴儿样圆滚滚,白胖胖、鲜颤颤,柴火煨出的洋芋,表层完整,浑然一体,既没有猛火烧的焦糊,碳化,要剥去一大层灰才露出洋芋的本色,又将柴火的香味尽纳其中,像婴儿的皮肤样吹弹可破,德恒老汉闭着眼睛,深深地将洋芋的香味吸入肺中,又慢慢地品味洋芋特有的香味,这种香味是用其它方法煮熟、煎熟、炸熟、都代替不了的,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用这样方式,才能把山川大地、阴晴雨露,把洋芋的香味发酵出来。笆斗老汉早就忍不住,说闻香味闻得饱,你就闻,我倒是要吃了。说着抓起一个,拍拍灰,连皮都不消剥,就咬了一大口,煨熟的洋芋,里面是滚烫的,肉白如雪,热气霎间冒出来,烫的他差点吐出,他边吐气边说:好吃,好吃,又面又沙,又香又甜。德恒老汉虽然被洋芋的香味搅得肠胃痉挛,还是慢慢掰开,一口一口,仪表庄严地吃。他说你还是不懂咋个吃,你那种吃只是填饿肚子,品不到柴火煨洋芋的真味呢。

第期

出品单位

主管单位

中共昭通市委组织部

云南省昭通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办单位

《文学故乡》编辑部

法律顾问

云南鹤原律师事务所孙健律师

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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