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到六里山南路见三哥,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拄着柺棒,勉强在斗室里走动,坦言力气越来越小,精神还算尚佳,说刘蒙从美国买来了特效药,蛮有效果。不料没等到我再去看他,他就撒手而去了。前一次我来看他,他的身体还没有脱形,我带了一盆亲手做的酥锅,三哥三嫂都说好吃。三哥这人,有着很多的浪漫想法,弥留人世的时候,他一定有很多不舍。我相信,如果他不是疼痛到顶,他一定会想到很多事,很多人,其中一定有我的样子。
三哥当了一辈子记者,积攒了很多文章,我劝他正式出个集子。到了年,他给我寄来一部自己装订的散文集《雪泥鸿爪》,在扉页上写道:
赠培国弟解闷三哥佩芳04年6月
说随便写下这东西,就是留着自己看看,也不用花费多少钱。过了几年,他又把集子删改一遍,做了更精美的装订,书名改成《岁月如歌》,还是没找地方出版。卷首语中,三哥写道:“我常想,如果有人把你的一生拍成胶片,然后给你一把剪子,由你自己来剪裁,只要你稍作取舍,准能剪辑出精彩的片段。”的确,由于三哥是记者,我从小对他心仪而仰慕,我相信他的少年儿童时代充满了色彩,一提笔,信手就写下了这个题目。
一
三哥的爷爷与我的爷爷是三服上的叔兄弟。我没见过我的爷爷,只见过我的奶奶,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挑着担子,一头是个席篓子,席篓子里头是10个月的我,母亲跟在后头,走了80里路回老家。奶奶抱起我来,我就一笑,奶奶说,笑了笑了,我死不了。那时候奶奶身体已经很不好。我的笑并没有使奶奶延年,不久奶奶就去世了。三哥也没见过他的爷爷。只见过爷爷的一张画像:头戴瓜皮帽,两撇白胡子,一副厚道相。听说他在外地给一位东家当伙计,有一年春节前替东家去远处收账,带了不少钱,走到荒山野岭,被劫匪背后一棍打昏,醒过来,哪里还有钱的踪影。他一步一挪回到店里,遭到东家猜忌,又百口莫辩,无以自清,受不了委屈,只好带着脑震荡辞职回家,成天抱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个不停,一言不发,没过几年就抑郁而死。
三哥从记事起,奶奶是满脸皱纹、一头白发,整天盘着腿坐在炕上抽烟喝茶的形象。除了上栏,从不下炕。那时抽烟,都用烟袋,铜锅子,长杆子,玉嘴子,拿在手里很神气,似乎能显示一种身份。至于烟,是自家种的,抽起来呛人。但她一年四季,烟不离嘴,为此,她成天咳嗽,冬天里,经常咳得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只有这一霎霎,她才放下烟袋。她抽烟还好,不抽烟时喜欢骂人。她骂人挑着骂,只骂家里的女人。她骂人,不需要有理由,只是为了摆女主人的威风,叫家里的女人们都怵她,都服服帖帖,不敢冒犯。
奶奶信佛,长年吃斋,荤腥不沾,也愿做善事,左邻右舍生活遇到难处,她都施以援手。三哥的一位小朋友,家里因为穷,无力给他买爆仗,扭头作地使性子,大年底下,他爹心情不好,打了他一巴掌,为此一家人哭成一团。奶奶听说后,把三哥叫到跟前,劝他把他的爆仗分一部分给他,三哥照办了。奶奶摸着三哥的头说,孙子真懂事。年初一,那个小伙伴的娘,领着他来给奶奶磕头。
门口来了逃荒的,每次都让三哥去给人家送煎饼,从不让人白等。遇上家里没闲人,她就自己下炕去打发。有一次,一个女人来要饭,她亲自去施舍,不料那女人突然轮起要饭棍要打她,幸亏被人看见,及时拉开了。那是个疯子。村民们气不过,要去打疯子,她拦着不让,说既是疯子,就不能怨她。
奶奶嫁过来时,家里并不富裕,她就带着三哥的父亲我的大爷到邻近的西马庄开小铺,借以维持生计。幸亏大爷长大后争气,在外地做生意挣回一些钱。奶奶把这些钱,全部用来买地盖屋,希望有天能出人头地。那时的日子过得非常俭朴,平时吃饭,多半都是咸菜窝头,晚上连油灯都不舍得点。我小时候,大爷来税务街我家做客,喝完了粥,是要倒上开水逛济济逛全部喝掉,不瞎一粒粮食。省吃俭用几十年,到解放前前夕,三哥家已有12口人83亩山地,十几间草房。在仅有30几户人家的东官庄,已成为第一大户。此时,正赶上家乡解放,土改中被划成地主。不用问,地被分,人被斗,一夜之间又一贫如洗,回到了从前。晚年的奶奶,在穷困中死去,还给后世子孙留下一顶“地主”的帽子。
二
三哥的父亲我的承信大爷,我在《长兄刘培芝》里说过,早年他在博山一家银号谋事,作保把我的父亲引荐来了博山。博山是个手工业城镇,只要不是太懒,总可以挣到煎饼吃,我们一家子成了博山城里人。
年,在大爷一家还没被赶出家门之前,他自己有一个书房,在一个単独的小院里。出入小院的门,常年用秫秸垛遮盖着,很是神秘。除了自己家的人,没有人知道秫秸垛后面,还藏着一个小院。那时三哥很小,父亲到底藏了多少书,他也说不清。大爷从来不允许別人去翻他的书。只是后来,三哥听父亲自己说,他原来藏有很多好书,被扫地出门之前,他曾把一部分最有保存价值的书,转移到一户姓周的邻居家。他说那些书若是被抄被毁太可惜了,他要想法把书保存下来。遗憾的是,事后,大爷再去向这位邻居要,邻居说,当时风声那么紧,怕搜到他家里来,吓得他都烧了,一本没剩。其实,大爷心里明白,是被姓周的邻居据为己有了。因为有人曾见他挑着担子,到集上卖过书,而且都是些大部头的线装书,一个种地的庄户人家不可能有那么多好书。因为正讲“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能不识时务,大爷只好咽咽唾沫忍了。
三
培芳的童年充满惊险。刚会爬,5岁的培贞姐帮着照看。培贞姐孱弱的身体,几乎抱不动三哥,有好几次,三哥从她肩上头朝下摔到地上,摔得哇哇大哭。有天下午,村头上有户人家娶亲。一顶红轿,一队喇叭,几乎把全村人都吸引去了。培贞姐从没见过这样热闹,把三哥放在路边自己玩,钻进人群看热闹去了。那条路只有1米宽,路边就是悬崖,悬崖下就是河。三哥刚会爬,不知啥叫害怕,为追赶一只蚂蚁,追到路边,蚂蚁向悬崖下爬去,他也向悬崖下爬去,结果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幸亏在悬崖的石缝里长出几棵老酸枣树,接住了三哥,在上面哭。一位老伯从上面走,听到哭声,探身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没人声地叫喊,谁的孩子!谁的孩子!没有人应答。老伯赶紧找来几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把三哥救上来。
培芳哥3岁的时候,冬季的一天,他跟随几个放牛的孩子出去玩,他们虽然只比三哥大六七岁,但在他眼里,他们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了。那天,他们把牛赶到河边,让牛儿自己吃草。他们自己则画了一个棋盘,找来几块石子,下起棋来。三哥最小,不会下,也看不懂,一人跑到河边去看鱼。水很清,清得连水草底下的小鱼小虾都清晰可数。这时,一头吃草的大*牛,吃着吃着走到三哥身后边,咬住草根往前一扥,牛嘴碰到了三哥的脚后跟,他一个趔趄便栽进了河里,头扎进了软软的淤泥,水面上露出两只扑腾的脚。不知挣扎了多长时间,是五子哥站起身来找人,才发现了水面上三哥的两只脚。他喊一声,不好!就往河里跑,边跑边甩掉棉鞋,连衣裳也没来得及脱,跳进冰冷的水里把我三哥捞起来。吐了好长时间水,才醒过来,三哥拉着五子的手说,五子哥,可不能告诉我奶奶!
老家庄边上都是河,后来建了水库,村庄迁到了山上。水库现今叫文昌湖。害怕再出这样的事,4岁上,大爷就教会了三哥游泳。6岁,已是有两年泳龄的“老水手”了。
一般的小河沟光着身子扑腾个来回不成问题。一年的夏天,三哥和一个小伙伴一起去抠螃蟹,先是在河边的堰边上抠到几只早蟹,后来小伙伴又在水下一个洞里抠到一个大蟹。三哥不甘示弱,也潜到水下去抠,想抠一个更大的。他一头扎进了水底,有憋得慌的感觉,忍耐着,顺着河底边摸到一个洞。手往里一伸,摸到一个东西,是一条大鱼的尾巴,心里好不惊喜!可是洞太深,把一只胳膊全伸了进去也刚好摸到,不能抓住。好在洞较宽,后来连膀子也伸进去了,可是那条大鱼很狡猾,眼看就能抓住它了,它却突然把身子贴着洞底横了过来,让你的指尖只能摸到它的鳞,仍旧抓不住它。三哥极力憋着气,使劲,不知怎么连头也钻进了洞里。这下好了,那条大鱼再也跑不了啦!他一把死死地抓住了它。恰恰在这时,三哥发现脑袋被卡在洞口,卡紧了,挪不动,抽不出来了,不论咋试,都动弹不了。三哥已憋得喝了几口水,仍然无法把头抽出来。他的脑袋嗡地一下,想到了死!在死亡刺激下,他不顾一切地一使劲,终于把头抽了出来。等他凫出水面的时候,膀子、额头、鼻尖都被乱石蹭破了,鲜血直流,手里那条大鱼,早已不知去向。小伙伴们看着他成了一个血人,吓得赶紧帮他洗脸擦脸,还把那个大螃蟹送给了他。
三哥从小就手巧。家里穷,从未给他买过一件玩具,但他从来也不缺玩具。他的玩具都是自己做的,秫秸做的手枪,泥巴捏的小狗。
谁家有杀猪的,大娘就带着三哥去要个猪尿泡,吹起来,用根线绳栓上,拿在手里玩气球;砍一段蜡烛粗细四指长的枣木,找一根硬点的铁条,自己就能做一把洋火枪,只要向大娘要几根洋火,就能玩得“叭叭”响;清明时节,从屋门后一床破竹帘上抽几根细竹子,就能扎出“七星”“八卦”等不同样式的风筝,照样能放到天上去;旧历八月十五,三哥都用秫秸瓤扎一只小船,糊上纸,切一片二指厚的红萝ト,中间挖个小坑,滴上几滴油,放上一条棉花捻子,点燃它,就是一只灯船,晚上放进河里,看着它闪着亮光顺流而下。
如果能弄到一块有弹性的皮子,最好不过了,找到一截铁条,做成一把弾弓。有了弹弓,到村边上转一圈,从来不会空手回来,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是一只喜雀,最不济是几只知了。拿回家,不用油煎,烧烧吃就很香。还有放牛用的鞭子,也是自己做,就是费点事。秋天,拔几棵野麻捆起来,扔到臭水坑或猪圈里,用烂泥沤起,半月以后起出来剥皮,洗净,晾干,然后拧成鞭子,用力一甩,响声震耳,既可用来放牛,也可当作玩具。几个小伙伴凑到一起,常常要比谁的鞭子最响。
鞭子不仅是玩具,有时还是护身的武器。三哥就曾用自己拧的鞭子,救过他最好的伙伴。
他比三哥大4岁,是孩子堆里的“领袖”。那天三哥放牛,他跟着拣粪,没看清怎么回事,他惹怒了三哥放的那头*牛,*牛犯了脾气,撵着要顶死他。他一看坏了,就围着一个坟头转着跑,边和牛兜圈子,边喊救命。三哥本来正在下棋,听到喊声,一看是自己的牛发了疯,吓坏了,若去救,连自家也有生命危险,但啥都顾不得了,三哥摸起鞭子就冲了过去,照着牛头狠抽了几鞭子,*牛正在火头上,挨了抽不但不退缩,反而瞪着大眼扭过头来,把头一低,身子一蹲,要和三哥拼命,三哥知道,如果这时候一退缩,牛就会扑上来非把自己顶死,于是就一鞭接一鞭地抽它的面门,抽得它连睁眼都困难,最后它终于后退了,好玄!
四
三哥兄弟姊妹五人中还有个二姐。大姐二姐都念私塾,不管有多少学生,第一名总是二姐。大姐不服,下功夫苦读一学期,期末考试一张榜,姐姐第二,第一还是妹妹。私塾先生手拿戒尺,没人不怕,二姐是个例外,先生特别喜欢她。冬天取暖用一个1米高的铁炉子,二姐个矮够不着烤手,先生就能抱起她来烤手。
三哥到了4岁多,庄里来了一位教书先生,在李家大院办起一座私塾,村里的孩子,都被撵到里头念书去了,包括两个姐姐。三哥太小,贪玩,没去。小伙伴明显少了许多,要找他们玩,只能等到放学以后了。那时庄里穷,请个先生不容易。人请来以后,饭由学生家长轮流管。大约3个月以后,有一天中午,三哥在外面玩够了,回到家,正赶上轮到他们家给先生送饭,奶奶叫他跟着二姐一起去,三哥听说是跟二姐去玩,自然就连蹦带跳地去了。一进校门,就听到满屋的读书声,等他走进教室,看见小伙伴们一人抱着一本书在大声念,见他进来,他们立即放下课本,交头接耳起来。从他们的笑容上可以看出,他们都很欢迎三哥加入他们的行列。不知怎么那么巧,在他身边,赶巧就有一个空位子。而且桌子上摆着好几本书,都翻到有画的地方等着三哥来看,三哥有个毛病,一看画就着迷,所以一直画到放学,才跟着二姐回家。想不到,第二天再不去不行了。奶奶说,你已经上学了,老师把你的名字都记下来了,谁敢不去!你那些小伙伴,有一个敢的吗?这一下还真把他唬住了。只好乖乖地跟着二姐去了学堂。后来二哥才明白,跟着送饭的二姐去玩,是大人设下的一个圈套,为的是把我哄进私塾的大门。
上学一点都不好玩,没有自由不说,背不下书来还要挨板子。三哥念书的第一天,有个姓周的大人,到学堂里来玩,他看三哥那么小,又很不情愿地坐在那里念书,就哄他,你不愿意念就別念了,我教你一个办法,你伸开手掌,在桌子底下使劲磨,等把手磨热了,磨红了,先生再打你就不疼了。三哥和同位都信以为真,于是扔下书本,全力以赴在桌子底下使劲磨手掌。快下课的时候,先生叫他站起来背书,说不会,他就让三哥伸出手来,在手心上打了三板子。三哥咬牙挨着,没哭。先生问同位,他也说不会,因为他也是新生,挨了5板子,被打哭了。后来才知道,先生打三哥是留了情而的。因为大爷是村长,先生也是他请来的。三哥又小,打的时候,板子高举轻落,所以不疼。可是,轮到打他的同位就不同了,真打,真疼,他能不哭吗!
尽管挨了板子,三哥还是只愿意看画,不愿意念书。尤其是不习惯天天被关在屋子里,所以就天天盼望早点放假。好在只上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假了。放假前的期末考试,由于三哥玩心不退,不谙用功,考了个倒数第一。先生把成绩榜张贴到大街上,让全村人都能看见。全校30多名先生,二姐第一,大姐第二,三哥末了。那时学生成绩张榜有个规矩,在最后一个名字底下,用红笔打个勾,表示到此为止。所以人们习惯于把倒数第一名叫坐“红椅子”。三哥第一次念书,就坐了“红椅子”。对学生来说,坐“红椅子”,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好在三哥还小,连虚岁算上才5岁,根本不知道啥叫难为情,大人说他坐“红椅子”,也只是觉得好玩,并不是真笑话。对长辈们来说,能圈他几天,磨磨他的野性,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也没过多责备。有意思的是,那时候,放假之前,先生也给学生发奖品。当时他们上学用不起纸,除了写大仿用毛边纸,其他就用石笔写在石板上。石板太沉,石笔易断,好处是能擦了写、写了擦,省钱。他们的奖品就是石笔。第1名8根,第2名6根,第3名4根,算奖励。剩下的,每人2根,算鼓励。三哥倒数第一,没有。不过,先生怕三哥哭,把所有断了的、不完整的划拉划拉全给了他,虽说不是整支的,但数量不少,如果接起来算总长度,比第一名都多。为此,有好几个小伙伴,要拿两根整的换他的,他不接,倒觉得坐“红椅子”不孬!
从第二学期开始,三哥就不再磨手掌了。也像小伙伴那样,大声念,使劲背。其实,那时念书很有意思,虽然都在一个教室里,但年龄不同,念的书也不一样。大点的学生,念《论语》《孟子》,《论语》又分《上论》《下论》。《孟子》也分《上孟》《下孟》。一人一个样,各念各的。一般来说,女孩子一上学,先念《女儿经》,男孩一上学,先念《弟子規》。三哥除了《弟子規》《三宇经》、《百家姓》《朱子治家格言》,还念过一本《庄农日用杂字》。《杂字》是专为农家子弟编写的,开头几句是“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要记日用账,先把杂字观”。不像“弟子規,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那么难懂。好在老师只要求背诵,不要求讲解,所以,他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死记硬背。这样一来,满屋的学生,拿腔拿调,摇头晃脑,扯着嗓子大声念。声音有高有低,声部有男有女,只要先生一走,读书声马上就会停下来,你戳我我戳你,闹成一个蜂窝。等到先生一回来,走到院子里,读书声会一哄而起。离开座位的学生会一边大声念书,一边迅速归位。不过,往往是他还没来得及坐好,先生已闯进教室。那就该他倒霉,先生会扭着他的耳朵,让他到教室外头罚站。为了不挨板子,三哥也学会了背书。后来发现,自己并不笨,每天的功课,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先生再也捞不着打三哥的手心了。想,到期末考试,不但坐不了“红椅子”,而且有望考进前3名。可惜,没等到期末,战火就烧到了乡下。在枪炮声中,庄里的学堂迫停课了。
三哥5岁那年,二姐7岁。二月二那天,姐弟俩一起去赶庙会,玩了个够,回到家两人同时病倒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是生天花。生病期间,三哥和二姐盖一床被子,一个头朝西,一个头朝东,大娘日夜守在身边,谁醒了就照顾谁,一连几天不能合眼。那时候,医院,病了只能喝乡村郎中的草药,三哥不怕喝药,哪怕熬一大碗,也能一口气喝下去。二姐不行,即使只有一小盅,她也咽不下去。又过了几天,二姐病情突然加重,再不喝药,眼看性命难保,为了保住二姐的命,家里加急给博山城里的大爷送信,大爷接到信,立即买上好药,让大哥培芝往家赶,送药。中午从博山启程,一般晚饭后就可赶到。本来是条走了不知多少遍的熟路,闭着眼也能回到家,偏偏那天天一黑,培芝大哥竟走进了一条陌生的山沟,整整在里头转悠了一宿。直到天亮,爬到高处,才找到回家的路。夜里,大娘在家仍强行给二姐灌药,二姐紧咬牙关,就是不喝,把盛药的酒盅咬得咯吱响。药还没灌完,二姐手一松、头一歪,死在了大娘怀里。
据说,二姐是他们亲兄妹五个当中,最漂亮,最聪明的一个。大娘有机会路过二姐的坟,就要放声去大哭一场。奶奶看着不行,就给二姐找了个“阴亲”,比二姐大十几岁,本村的,姓王。两家遂当亲家走,大娘心里才舒展一些。
五
三哥经历过国共“拉锯”。不是你来我走,就是我来你走,更多的则是白天是国民党的天下,晚上是共产党的天下。
日本*子、土匪也经常进庄骚扰。有一次,有五六个土匪,到村里要粮,因为大爷是村长,被土匪叫到村公所,逼他挨家挨户去要,大爷说村里有的人家讨饭去了,有的人家下了关东,没走的人家也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粮食!他们不信,便和大爷争执了起来。大爷一向口才很好,土匪讲不过他,就来硬的,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有也得给,没有也得给。父亲不吃他们一套,豁出去和他们吵翻了,吵的声音很大。三哥正巧在村公所门口玩,听大爷大声说,你就是枪毙了我,也没处给你们弄粮食去!双方争吵了一个多小时,也没什么结果。土匪没敢开枪,气呼呼地走了。
等大爷回到家,奶奶说你总算回来了!他们把你弄走,可把我们吓坏了!大爷说,怕啥,大不了他们开枪打死我!三哥才四五岁,光知道玩,不知道害怕。但奶奶和大娘却吓得哆嗦。那个时候,等不到天黑,村里家家户户就开始关大门,都用粗木棍把门顶得结结实实。大爷家也不例外。为防土匪,大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支打兔子用的土枪。每到晚上,都要对空放一枪,警告周围的土匪不要轻举妄动。培芝哥在家的时候,还真用那支土枪,打过一个土匪。
有天夜里,大哥起来解手,发现有个人站在家里的墙头上。深更半夜,翻墙入室,肯定不是好人,大哥立即从屋门后头拿出土枪,躲在背影里,对准那个人“轰”地一枪。他眼看着那个人从墙上掉到墙外去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再也没有动静了。显然他们来的不止是一个人,他们知道这家有枪,就赶紧逃走了。这伙人,十有八九是土匪。把他们打跑以后,大哥又回屋了睡觉去了。第二天,他到院墙外头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那时的土枪,枪膛里装的是火药和铁砂子,一枪打出去一大片,但打不远,能打死兔子,打不死人。
六
三哥他们在玩耍的时候,往往能拣到子弹皮,个别的时候也能拣到步枪的子弹。听人说,拧下子弹头把药倒出来冲水喝,能治肚子痛,是真是假不知道。还有一次,三哥拣到一根铮明瓦亮明的枪探子,想把它拿来做弹弓把,由于太粗,窝不动,只得罢手。有一回和几个小伙伴在河里游泳,竟捞出一个没响的手榴弹。大家年龄虽小,却知道手榴弹里头有火药,可以用来做鞭炮,于是就想拆开它。用手拧不动,又不能告诉大人,没办法,就到打谷场上,往碌碡上摔。也知道有危险,所以由一个大胆的孩子自告奋勇一个人摔,其他的躲在一边看。手榴弹砸在石头上,火星都砸出来了,没响,铁头就摔下来了。小心把药倒出来,找了几张废纸,卷成爆仗,点燃以声音不如买来的响。
7岁那年,夏天。三哥除了放牛、割草、掏鸟窝,剩下的时间几乎全泡在水里。
一天,他和三个小伙伴在水里泡冷了,躺在沙滩上用沙土把身子埋起来取暖。这时,一个20多岁、大个头的八路*战士也到河里来洗澡。他试了几个地方,水都不深,最深的地方,只没到他腰部。于是,他朝孩子们走来,边走边问哪里水深。小孩们用手指给他最深的地方,他便朝那里走去。刚走到那地方,水一下子就没过了他的头顶。只见他两手拼命乱抓,想喊救命又喊不出来,小孩们才明白他原来不太会水。四个人都吓坏了,可是,凭几个“小光腚猴”,怎么能救得了一个大人呢?危急关头,村里的大三子来了,大小孩们十多岁,身体又黑又壮,他们大声喊他“快来救人”,他立即跳了下去,不料那战士一把抓住他死不松手,怎么也挣不脱。两个人在水里折腾了很长时间,大三子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险些淹死。等他游上岸来,坐在小孩们身边,呼呼喘着粗气,看着那战士在挣扎,再也不敢去救他了。咋办?眼看着这个战士淹死?他们四个“小光腚猴”一合计,一起朝这个战士游去。在离他还有1米远的地方,四人同时潜了下去。在水下,两个人托一只脚,借助水的浮力,一下子把战士托出了水面,然后憋住一口气,踩水朝浅水区走,很快就走出了深水区。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四个“小光腚猴”把这位战士拖到岸上。此时,他已不能说话,更不能走路。他们在河沿上找到一个斜坡,让他头朝下趴着,压脊梁吐水,他连续吐了好几次,半小时以后,他慢慢缓了过来,站立起来,踉跄着走回村里去了。
七
冬天,三哥和一个小伙伴一人挎一个篮子,到山上拾柴,边拾边玩,最后爬到山项,进了石佛寺。这座寺庙大殿里的神像,除了正面的如来佛一脸慈祥,两边的十八罗汉,有的龇牙咧嘴,有的瞪眼,他们看了害怕,不敢进殿,只好在院子里玩。院子里,靠墙竖着一个大磨盘,砂石的,至少也有几百斤重。他俩想去推倒它,它本来没竖稳,俩人一使劲,磨盘真的倒了下来。一看不好,吓得两人撒手就跑。晚了,三哥的一只脚被倒下来的大磨盘砸住,咋也抽不出来,当时就吓哭了。小伙伴找来一根半截棍子,插到磨盘底下,使上吃奶的力气往上抬,哪里抬得动!看看不行,他又从三哥被压住的脚边挖土,挖了半天,还算幸运,三哥的脚终于抽了出来,掉了一块皮。扶着墙试了试,能走。两人知道作了业,不敢让大人知道,就挎上筐子装作没事往村里走。
离村老远,就看到村头黑压压地聚集了很多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等走近他们,他们说你俩可回来了!大娘像一头狮子从人群里冲出来,一把把三哥接拦在怀里,说孩子你可把为娘吓煞了,你们俩上哪去了?三哥被弄胡涂了,难道在庙里砸了脚娘已经知道了?不像。后来才弄明白,原来那天下午,有一只狼在村边转来转去,大人害怕孩子被狼吃了,家家户户找孩子。冬天里,狼在山里没有食吃,饿急了眼,会到庄里吃猪,遇到谁家小孩子,也有被咬死叼走的。全村的孩子都找回来了,只有他们俩一直没找到,所以全村的人都在为他俩担心,谁也没想到会上了石佛寺。
八
第二年夏天,三哥便被从城里来的父亲,带进城里读书去了。
他舍不得娘。他哭着跑到河滩,拣回一块石子,让母亲用手摸摸,带在身边,想娘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这是娘摸过的石子,上面残留着娘的体温。大娘给了三哥完整的童年,自己却在童年时看见过世界末日。听说,三哥的姥爷年轻时嗜*成性。有一次*红了眼,竟连自己的老婆也输给了人家。幸亏姥姥预先得到了消息,连夜逃跑了。姥爷得知老婆逃了,喝醉了酒,跑到村头城隍庙发酒疯,把神像砸了,被村里的族人永远驱逐出村了。那年大娘才4岁,她和一个不满周岁的妹妹,一夜之间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身边还有一个奶奶,但早已被不孝的儿子气病在床,她无论如何也无力养活两个年幼的孙女。想,与其祖孙三人一起饿死,不如狠狠心把两个孩子送人。那时妹妹小,不懂事,让人家抱走以后再没回来。大娘已多少懂事,被人领走以后,说什么也不干,一到领养她的人家,对她来说,就像塌了天,她一连四天不吃不喝,就是哭。领养人家害怕了,怕养不活,只好又把她还给了生病的奶奶。
一进家门,大娘一头扑进奶奶的怀里,哭着说:“奶奶!奶奶!你咋就不要我了?您打我骂我都行,只要别赶我走,我就是饿死,也不愿意离开你。奶奶,除了你我再也没有亲人了!”病中的奶奶,紧紧地搂着孙女,泪如雨下。从此,她跟着奶奶过了10年半是糠菜半是乞讨的日子。
14岁,大娘来到刘家做童养媳,15岁与大爷圆房。
童养媳的日子也曾把她逼上过绝路。起初刘家不要她,是大娘的奶奶再三请求,才获答应收下她。当时刘家还给了奶奶一斗粮食,条件是,从此大娘必须和王家(大娘娘家姓王)断绝一切往来,也不许王家的人来看地。奶奶怕自己死去以后大娘无依无靠,只好一一答应了这些条件。谁料想,大娘一进刘家的大门,狠心的奶奶就不拿她当人待。尽管毎天大娘起早贪黑,洗衣、做饭、担水、推碾,累死累活,奶奶对她还是非打即骂,有时还要罚跪,不给饭吃。
大爷长年在外做生意,无法照料她,大娘没有什么办法,再苦也得忍着。当苦难达到极限,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有天奶奶无端说母亲偷吃了她的栗子。本来就没有的事,大娘当然不承认,奶奶拿起棍子就打,打得她满身青一块紫一块,满地打滚,然后罚她跪在炕前饿着。奶奶打累了,躺到炕上去睡觉,不料一翻身,栗子从自己口袋里滚了出来。跪在地上的母亲,眼看着在炕席上滚动的栗子,心里委屈到了极点,但她还是不敢起来,只能以泪洗面。等奶奶睡觉醒来,大娘告诉她栗子就在你自己的口袋里,你却来打我,我挨打挨得太冤枉了!奶奶说,我打你是为了给你敲警钟,让你长记性,我早知道栗子在我口袋里,还用你提醒!
听了这样的话,大娘的心拔凉拔凉的,于是趁屋里一阵没人,从床底下找出一瓶*药,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幸亏发现得早,赶紧找来郎中抢救,才保住了性命。郎中说,多亏瓶子里的药不多,要是满满一瓶喝下去,人早就没救了。大娘的命虽然保住了,但半年下不了床。为这事,大爷和奶奶吵翻了,奶奶逼着大爷休了大娘,要再给大爷另找。大爷坚决不从,说除了大娘谁也不要。奶奶第一次在儿面前丢了面子。在这件事上,一家人没有一个说奶奶好的。从那以后,她也不得不有所收敛。
九
大娘服*自杀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已逃出家门十几年的大娘母亲的耳朵里。销声匿迹的大娘母亲,突然来看自己的闺女,娘俩一见面,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大娘,满腔的苦水,都化作眼泪,哭湿了褂子。大娘的母亲小声对大娘说:“哭吧孩子!哭吧!如果哭哭心里好受点,你就痛痛快快哭吧!不是娘狠心,是娘没办法,这些年娘在外头,和你一样难,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不牵挂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是娘无能,是娘对不起你……”娘俩哭够了,大娘的母亲不敢多待。奶奶还在对面屋里指桑骂槐。大娘的母亲这次来,送给奶奶一件皮袄,转眼被她用剪子铰烂了,扔到院子当央。
累死累活的日子怎么也熬不到头。后来,大爷家的日子比以前稍微好过一些了,但是大娘的处境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在她以泪洗面度日如年的时候,三哥只有两三岁大。吃饱饭一门心思就是玩,什么事也不懂。而大娘一年到头总有干不完的活,每天最多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这三四个小时,也睡不安稳,炕上的孩子醒了得哄孩子,牲口叫了得去给牲口添料。后半夜大约凌晨3点,再困也得起来推磨,天亮前必须推完两大盆磨糊,赶在早饭前都摊成煎饼。在这种情况下,三哥因为不懂事,一到晩上,不是缠着大娘讲故事,就是缠着大娘给他扇扇子,她只要一睡着,立即就把她摇醒不让她睡,直到自己睡着为止。后半夜,三哥一觉醒来,发现大娘不在身边,就没命地哭喊。大娘听到他的哭声,就赶紧把他拖起来揣在怀里,抱着他继续推磨,需要端磨糊盆的时候,三哥不下来,大娘没办法,只好用嘴叼住他背后的衣服,腾出手来端那二三十斤重的大盆。但不管三哥怎么闹,大娘从来没舍得打三哥一巴掌。这种艰难的日子一直熬到淄川解放。
十
解放的时候,三哥家有房子有地地,不算富裕,但在只有30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已是数得着了。本村有位50多岁的孤寡老人,姓李,生活无依无靠,便找到我三哥家做帮工,这位老人,忠厚老实一辈子,一家人都很待见他,都叫他李三爷,连奶奶也不例外。但不管怎么说,有了帮工就是有了剥剥,按*策就被划成了地主。一夜之间,又一贫如洗了。
其实,土地房屋分给大伙,共同富裕,没什么不行,关键是“家庭出身不好”这顶帽子忒沉了,一压就压跨三代人。三哥6岁那年,家里的粮食吃光了,奶奶让大娘到30里外的亲戚家去借,三哥非要跟着去,大娘只好带上他。半道上路过一条河时,山洪来了。当时,因为三哥夏天常在河里玩水,已初识水性。为了给大娘踩路,三哥冒险从齐胸深的激流中蹚了过去。等大娘沿着他走过的路线过河时,因水流太急,看着眼晕,又是小脚,蹚到河中间,就站立不住了,眼看就要被冲倒,情急之下挓挱着手向三哥求援。三哥过河时也差点被冲倒,心里还有余悸,尽管大娘伸着手等着去拉,但三哥却像傻子一样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幸亏大娘拼命挣扎了出来。上岸以后,大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足足痛哭了半个钟头……
事后,终因三哥还小,大娘没谴责他。后来,大爷、培芝哥、培兰哥、培贞姐都到城里谋生去了,家里只剩下大娘和奶奶,本来还有老二嫂,培兰哥和她离婚后,她也改嫁走了。那时三哥家还有1亩3分地,离家很远,在山顶上。一家没有个男劳力,全部家务活和种地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大娘一个人身上。她本来是小脚,又年逾花甲,每天都要爬到山顶去干活,其吃力程度可想而知。
有一回她去刨地,从早到晚刨了一天,累得不行了,剩下的地也不多了,她就想再坚持一下,刨完算了,免得明天还得再来。她那时已累到极点,体力早已透支,没等她刨几下,就一头栽下去,昏倒在地里。山坡上干活的人,早都回家吃饭去了,谁来救她?直到月上东山,鸡叫三更,母大娘才被夜风吹醒。她拖着疲备的身躯,一步一挨地走回了家。年近80,已经行动不便的奶奶,一直守在门口等着,见大娘累成那付样子,说,为了这1亩3分地,你还想搭上一条命?这时的奶奶,早己改了肠,不再飞扬跋扈,她心里明白,养老送终,只能指望大娘了。
十一
转眼到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培芝哥有技术,懂化工,在济南干得好好地,因出身不好,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赶回农村老家。村干部让他为村上办了个化工厂,社员刚得到点实惠,上级就派人来把他抓进了监狱,罪名是“开地下黑工厂”。等到培芝刑满释放,本村和邻村,为了争抢这个“财神”,差点发生大规模械斗,大娘吓得成宿睡不成觉。后来,幸亏公安部门出面,才没闹出事来。培兰哥被人诬陷打死了贫下中农,吓得跳了*河,虽被人救起,仍被定为“畏罪自杀的反革命”,送进劳教所。为了两个哥哥的事,大娘成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三哥算是幸运的。年,培芝哥在济南的振鲁染料厂公私合营,土改后家里业已山穷水尽,无力供初中毕业的培芳哥读书深造。恰好北京气象学院招生,旋被录取。瞬间柳暗花明。气象学院实行供给制,伙食、棉衣、棉被由学校统一供应。到了车站,才知道学院在长春。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才到达目的地。*事化的管理,*事化的节奏,不管条件怎么艰苦,三哥还是如期完成了学业。
大娘听说三哥要到关外学习,在她的印象里,关外是山东人逃难才去的地方,那里冬天的井水都结冰,常有人被冻掉耳朵、鼻子。从此她吃不下饭,一连30多天夜里睡不着,想起来就放声大哭。
年,16岁的三哥进入中央气象台。
大娘还惦记着三哥,怕在东北冻掉了耳朵,夜里哭,白天也哭。大爷害怕了,就叫培芝哥送她到北京看望三哥。可是大娘一向晕车,上车就吐,只要坐上一个多小时,就能晕得不敢睁眼。那时,从淄川村到北京,至少要坐14个小时的火车,一家人都为地担心,大娘却说,豁上晕煞也得去!她真的忍着剧烈的呕吐到了北京,亲眼见三哥既没冻着,也没饿着,还过得挺好,这才放了心。
惦记三哥的还有年迈的奶奶。奶奶一辈子争强好胜,对三哥却是爱护有加,始终如一。特定历史阶段,三哥为了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4年没回过一次家。奶奶日思夜盼,巴望着在临终前能见上一面。夏天,她让人到地里摘个最大的西瓜扛回来,放在桌子底下给三哥留着,谁也不准动,直到放烂。鸡下了蛋,谁也不让吃,都醃起来,直到都醃臭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病倒在床炕上快咽气了,还在念叨培芳的名字,就给三哥打电报。奶奶上午咽气,三哥中午进家,大娘流着泪说,你奶奶是想你想死的!
几年以后,三哥回家探亲,见到大娘已是背驼得不行,头发稀疏,苍老不堪。临走,硬要塞给他5块钱,不要,说什么也不依。大爷说,你娘眼力不行了,天天晚上还偎在油灯底下摸着糊织网子(农村妇女头上戴的发网),撑一晚上挣2分钱,一年下来,给你攒下这5块钱,给你你就拿着吧,你不要,等你走了,她又睡不着觉了。
大娘去世的时候,79岁。那天,她正吃着饭,“哐啷”一声,饭碗掉到地上,就咽了气。
长兄刘培芝
二哥刘培兰
大姐刘佩贞
三哥的蒲松龄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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