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接下来并没有急着让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正式开打,它反而很细腻地描写了一场奴才之间精彩的战争。我们提过,书童曾收了应伯爵钱帮忙欺负王六儿的那些浮浪子弟关说。为此,他特别买酒菜讨好李瓶儿,希望李瓶儿从中协助。书童把没吃完的酒菜,拿出来前边铺子里请家人、伙计吃,偏偏忘了请平安……同样那些酒菜,再怎么说也不差一双筷子。可想而知没请平安八成是无心的疏忽。不过事情在平安看来并非如此,众人都请了,独独漏掉自己,这分明是不给面子。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金瓶梅》的作者却耐心地把这个小小的心结一步一步铺陈,让它和家族中更大的矛盾交织连结起来。我们看到,书童是继玳安之后,西门庆身边窜红最快的奴才。以平安受宠的程度,不爽归不爽,想对书童怎样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无巧不成书,偏偏西门庆和书童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平安给撞见了:那平安方拿了他(客人)的转帖(看过人签名的报事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调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拿去了。(第三十四回)平安走到窗下听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见声音,末了还是“半日没听见动静”,可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全凭想象。这段文字好看的地方还在用平安当作叙述的观点,使得故事产生了一种又诡谲又神秘的气氛。画童坐在台基上,一直跟平安摇手,表示不要再过去了,老板在做不想让人家知道的事。画童什么都没说,平安立刻明白,可见西门庆和书童那“不急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以书童从西门庆房间出来看见平安、画童脸红的表现来看,即使在“男风”鼎盛的明代,同性恋应该还是社会上的大禁忌才对。以平安对书童的不满,一旦有了书童的把柄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如何让这个把柄发挥应有的功效呢?平安想来想去,想到了潘金莲——只要看宋蕙莲的下场,就知道想修理像书童这样的宠幸,潘金莲绝对不做第二人想。可是怎么让潘金莲也痛恨书童,甚至出手修理他呢?(或是说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这个历史上最复杂的难题之一,作者借着平安怂恿潘金莲的对白,提供了我们有趣的解题公式。我们且来看:(潘金莲省亲坐了轿子回来。)平安儿于是径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潘金莲的)轿子从南来了……(平安)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是你爹使你来接我?谁使你来?”……平安道:“……(西门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春梅)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第三十四回)过去大户人家的妇女出门坐轿子,为了安全起见,出门通常都有自家小厮跟轿。由于天色已晚,跟轿的小廝来安年纪又小,因此春梅才会不放心地走进李瓶儿房间,要求西门庆再加派平安去接轿。平安能和潘金莲说上话的机会难得,时间更有限,因此字字句句都要把握。我们看到他把这件事做得恰到好处,头几句对话的重点是:西门庆现在关心的是李瓶儿,早把你潘金莲忘到九霄云外了。因此,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这个解题公式的第一动就是:挑动老板A(潘金莲)和老板B(李瓶儿)的新仇旧恨。再往下看后面的对话: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李瓶儿)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因事有牵连,难以开口),说什么!”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不划算的买卖),彼此腾倒(颠倒)着做!”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表面上听起来,平安说的话全是事实,但他指控的事情可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真是假了。话又说回来了,像书童这样的奴才,买了酒到女主人房里一起喝——不是搞男女关系,还能有什么别的想象?更夸张的是,平安还暗示潘金莲:西门庆也知道这事,只是因为搞同志的把柄落在书童手上,因此不方便多说。尽管这个耸动的推论破绽不少(西门庆何许人也?怎么那么容易就被一个奴才胁迫?),然而,这样的话在曾经和奴才琴童偷过情,又与女婿陈敬济眉来眼去的潘金莲听来,再有说服力不过了。因此,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解题公式的第二动是:再把自己的敌人b(书童)和老板的敌人B(李瓶儿或同志关系)连结起来。综合第一动和第二动,我们可以推论:由于潘金莲痛恨李瓶儿,而李瓶儿又和书童关系非比寻常,因此,潘金莲理所当然地也痛恨书童。说得更简单明白一点:在高层A痛恨高层B的前提下,只要在自己敌人b头上戴上一顶B的帽子,A自然会去打那顶帽子B——连带的,b也就遭殃了。这个简单的公式,说明了人类的组织、群体中为什么永远存在着“派系”的理由。任何像a(平安)与b(书童)这样最底层的小冲突发生,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往往就是往上层去寻求高层的支持,并且依附在高层A(潘金莲)与B(李瓶儿或西门庆)的斗争之下。同样的,高层A与高层B的冲突,又会去寻求更高层的A’与B’奥援,依附在更高层的斗争之下……直到最后,形成了类似华沙公约组织对抗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或是明代东林*与宦官这类的大集团,没完没了地用彼此的正义,没完没了地继续争斗下去。用赛局理论来分析平安和书童能做的选择,情况更明显了:我们先看看在平安a不寻求派系奥援的前提下,随著书童b的选择,可出现的结果如下:a(平安)不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不寻求派系奥援结果:a败a(平安)不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寻求派系奥援结果:a败从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得出来,a(平安)如果不寻求派系力量A(潘金莲)的奥援,获胜的机会可说完全没有。如果a寻求派系力量的奥援呢?结果会怎么样?a(平安)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不寻求派系奥援结果:a胜a(平安)寻求派系奥援b(书童)寻求派系奥援结果:胜败未知从这个分析我们看得出来,如果a寻找派系力量A,他的机会分别是“获胜”或“胜负未知”。因此,对a来说,寻求A的奥援可说是唯一、而且必然的选择。有趣的是,一旦a主动选择了派系力量A,b为了增加存活的机会,也只好也把派系力量B请出来了。于是本来是a与b的战争,经过这一番派系的考虑,很快就摇身一变,变成了A与B的“代理战争”。回到故事里,情况也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在平安向潘金莲告状之后,自然有跟轿的小厮来安跑去跟书童通风报讯。书童为了自保,当然也请出了背后的高层B。(对书童来说,他的靠山可以是李瓶儿、也可以是西门庆,但在这里西门庆显然是更有力的选择。)(西门庆和书童在书房里面调情)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西门庆道:“你说不妨。”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第三十五回)好了,a与b狗皮倒灶的小恩怨,现在终于变成了高层A与高层B的事了。我们先看看潘金莲A怎么出招。(潘金莲让春梅去房间找西门庆,西门庆正和书童干着好事,被春梅硬拉过来潘金莲房间。)西门庆怎禁他(春梅)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知道干的什么茧儿(秘密的事),恰是守亲(新婚夫妻在新房厮守不出门)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躺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潘金莲道:“……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在床上。”(第三十五回)我们看得出来,潘金莲(A)的确是对书童(b)发动了攻击。但这次攻击的力道相当有限,被西门庆一个小小装傻就轻轻拨开了。本来我们以为还会有更凌厉的攻势,没想到,令人跌破眼镜的——潘金莲竟开口向西门庆要衣服!(好作为去吴月娘的娘家吴大舅娶媳妇宴会的伴手礼物)。更糟糕的是,西门庆衣服找来找去,竟然找到李瓶儿那里去了。(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因对李瓶儿说:“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见面礼),如无,拿帖缎子铺讨去罢。”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第三十五回)阅读至此,连我们都觉得懊恼。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潘金莲对李瓶儿不是应该汉贼誓不两立,张牙舞爪才对吗?怎么才几件衣服,所有意志与仇恨全软化了呢?难道真像俗语所说的:“女性主义者就败在衣服和爱情这两件事上。”吗?当初,潘金莲和琴童偷情,被李娇儿和孙雪娥一状告到西门庆那里去时,不但被西门庆罚跪,还被罚脱去衣服,差点惨遭马鞭之灾。可是现在,潘金莲有了李瓶儿和书童偷情的信息,竟只换了几件衣服当礼物?难道潘金莲的“*治”智商真的这么低吗?潘金莲之所以会放过李瓶儿,在我看来,可能的考虑有二个:第一个是平安唯一看到的只是书童在李瓶儿房间喝酒。(和奴才在房间喝酒当然很不适宜啦。)但如果以此就要指控李瓶儿和书童有私,证据力稍嫌不足。再来是李瓶儿和书童都是西门庆跟前最宠爱的两个人,同时要对这两个人发动攻击,目前恐怕没有胜算。尽管如此,只要一有机会,潘金莲还是会用各种隐喻、暗喻,修理李瓶儿的。好比说吴月娘请大家吃螃蟹喝葡萄酒,潘金莲就说:“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第三十五回)这段话不小心一眼就带过去了。可是仔细想一下其中大有玄机。金华酒、烧鸭是当初书童拿进房间“孝敬”李瓶儿的,不但如此,“鸭子”在明朝是戴绿帽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李瓶儿听了,会“把脸飞红”最重要的理由了。这句“把脸飞红”实在很可疑。是不是李瓶儿真的和书童发生过什么?否则,为什么脸会飞红呢?作者没有告诉我们答案。这个谜团恐怕要留给读者自己了。至于平安恐怕至死也想不透:为什么这次,潘金莲就不能坚持捍卫自己派系的利益,哪怕是多花一点点力气修理书童,至少立立威也好呢?那个可以逼死宋蕙莲的潘金莲跑到哪里去了?其实我们只要站在潘金莲的立场想一次,答案立刻呼之欲出。(想到了吗?)答案很简单。潘金莲“没有必要”除去书童。西门庆什么毛病,潘金莲太清楚了。就像潘金莲之后有李桂姐,李桂姐之后有李瓶儿,李瓶儿之后还有宋蕙莲,宋蕙莲之后更有王六儿……所以不是不能除掉书童,而是除掉了之后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书童、鸡童、鸭童出现。书童们是永远除不完的。况且,书童不会生小孩,也不可能分西门庆的财产——换句话,在他们的同志关系根本不可能动摇潘金莲地位的前提下,潘金莲根本“没有必要”除去书童。想来想去,就换几件衣服,获利了结吧。别忘了,潘金莲眼前真正的死对头是李瓶儿,不是书童。就算斗争也得专注一点才好。如果可以的话,平安应该看看下面这个关系表。这张表,把赛局里面主要角色的关系亲密程度排列出来。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不管是平安和潘金莲,或者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都没有西门庆和李瓶儿、和书童那么亲密。在三国演义中,刘表的大公子刘琦因不见容于继母蔡夫人(宠爱小儿子刘琮),去请教诸葛亮良策。诸葛亮不愿献策,他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逼得最后刘琦只好把阁楼的楼梯撤掉,并且以自杀威胁,孔明才肯帮他出点子。“疏不间亲”,这个人性不变的真理与法则是诸葛亮看到,潘金莲也看到了,平安却没有看出来,也是平安在这次的赛局里,最天真不自知的地方。于是,平安终于被自己派系的高层背叛了——代价还只是两件用来送人的衣服。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饭。平安试图把斗争拉到更高的层次,他所必须面对的,自然也就是更高层次的反扑。果然,过了没多久,西门庆为一个调职的武官送行,喝了半天酒没去衙门。下午一进门就吩咐看门的平安如有人来找,就说不在,免得被发现躲在家里没上班。偏偏西门庆白吃白喝的狐群狗*之一白赉光上门来了。尽管平安告知西门庆不在,但为了混一顿饭吃,他还是赖着不走,巧不巧正好就撞见了西门庆从里面走出来。纠缠了半天的结果,爱面子的西门庆只好唤人拿出“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朵煎面筋、一碟烧肉,陪他吃了饭。”还“筛酒上来,讨副银镶大锺来,斟与他。”才打发了白赉光。白赉光算来是西门庆所“义结”的十兄弟之一,况且,这顿饭对西门庆来说根本只是九牛一毛。然而西门庆却扩大事态,生气地要追究平安看门失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问题不是平时看门不力,而是他看太多了——而且还跑去潘金莲那里告密。正好让西门庆逮着了机会,实现他对书童说的诺言:“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平安的下场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不但被拶指五十下,还被打了二十下屁股,打得皮开肉绽。想替平安主持正义的人也许会主张:他的过失,显然和受到的惩罚不成比例。但如果再往事情的深处看的话,我们或许会明白,平安罪有应得。事实上,是平安自己把冲突与斗争的格局提高的。大家必须了解的公式是:当a与b的冲突被提升到A与B的代理战争时,不但冲突的规模增大,失败必须付出的代价变得更高了。(还没完)更重要的是:失败的代价,几乎是毫无例外的,都是由下位者吸收承担的。平安的故事很值得所有参与组织斗争的下位者作为念兹在兹的警惕。不管*治的桩脚、朝廷的低阶官吏、黑社会的小喽啰、商业竞争的小经理人、甚至是公司组织的中层主管……粗字里提到的公式,不分古今中外,全部都是一体适用的。细胞中存在着一着叫做Apoptosis(细胞凋亡)的机制。一旦受到环境的刺激启动了这个机制,细胞就会在基因调控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然死亡,并且把自己消灭。细胞凋亡的程序死亡概念,常会让我想起人类的派系以及代理战争。强烈的集体趋势恐怕是人类作为生物最独特的特质之一。我们不但有时尚流行、名气、排行榜这些“人气”玩意儿,连冲突、斗争也都有人气化、集体化的趋势。在这样的趋势里,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矛盾冲突都会寻求更大的矛盾冲突下,并且依附在其下。反过来,更大的矛盾、冲突也乐于吸纳底层这些更小的矛盾、冲突,打着看似义正辞严的口号,实则规模更大的“代理战争”。(反正打输了也是底层的人付出代价嘛,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从宗教战争到*治、文化、教育、经济……任何小小的冲突只要一开始,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只要少了一点理性、或者是自我克制,冲突与斗争像滚雪球一样自我繁衍,并且愈来愈大,直到社会像细胞一样,被自身这个机制完全毁灭为止。这像极了细胞的自我凋亡机制。细胞的自我凋亡是为了让将来的新生有开启的空间,但人类社会的自我毁灭呢?也会有重生的可能吗?这应该是斗争这件事最可怕,也是最可悲的地方吧。3除了隐晦与低调外,《金瓶梅》另一个迷人的文学个性还在于它丰富的肌理与层次。《金瓶梅》埋藏在多线并行叙述结构里的这些情节,尽管清清楚楚,但在其间细腻的转变、进展,在一大片吃吃喝喝与送往迎来的生活细琐中,还是很容易被读者忽略的。偏偏这些最容易被忽略了的,也就是《金瓶梅》最不可错过的精华。就以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对决来说好了。作者先描写了潘金莲心中的忿忿不平,接着又描写奴才之间的争斗,然后呢?(接下来当然是铺陈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关系。好了,问题来了。如果你是作者,接下来你会铺陈什么呢?先提醒,千万别说:然后,潘金莲和李瓶儿就开始吵架了。再没有比那更愚蠢的答案了。)我们且来看看,在第三十八回这段著名的“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作者是怎么铺陈潘金莲和李瓶儿两人之间的关系转折的。雪夜弄琵琶故事本身有点老套,讲的是西门庆出外去夏提刑家喝酒,深夜不归,潘金莲在家里等人,等得“翡翠衾寒,芙蓉帐冷”,于是就把角门开着,“在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弹弄琵琶。等到二、三更,使春梅连瞧数次,不见动静。”接下来潘金莲开始弹唱闺怨歌曲《二犯江儿水》(《江儿水》组曲之二)。江儿水的主歌部分每段歌词不同,但副歌的部分完全是一样的。先看看副歌好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潘金莲一边弹唱这些闺怨歌诉说衷曲,一边“猛听得房檐上铁马儿(挂屋檐下的金属片)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敲的门环儿响,连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这个情调和台语歌曲《望春风》的歌词:“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呷看唛,月娘笑我憨大呆,被风骗不知。”如出一辙。老套部分我们就不再多提了。精彩的是不久,西门庆打马回家,小厮打着灯笼,不到后边,径往前面李瓶儿房里来,又在李瓶儿房里开始喝酒了。书上说潘金莲:“怀抱着琵琶,桌上灯昏烛暗,待要睡了,又恐怕西门庆一时来;待要不睡,又是那盹困,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儿,乱挽乌云,把帐儿放下半边来,拥衾而坐。”唱了半天歌,又叫春梅出去看。看了半天,春梅回来说:“娘还认(以为)爹没来哩,爹来家不耐烦(好久)了,在六娘(李瓶儿)房里吃酒的不是?”潘金莲听了当然是又哭又骂,闺怨歌声、琵琶声更响亮了。潘金莲的屋子紧邻着李瓶儿。西门庆听见了琵琶声,问是谁在弹唱,迎春回答:“是五娘在那边弹琵琶响。”李瓶儿也忙着立刻说:“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绣春,你快去请你五娘来吃酒。你说俺娘请哩。”绣春去了,李瓶儿忙吩咐迎春:“安下个坐儿,放个锺筯(杯子、筷子)在面前。”小丫头绣春去请,潘金莲不来。又派大丫头迎春去请,还是不来,推说睡了。西门庆不信,说道:“休要信那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还和李瓶儿手牵手,一起去潘金莲的屋子里。故事叙述到这里且暂停一下,我们先来看看几件有趣的事:首先,西门庆一回家就急着到前边李瓶儿房里,可见李瓶儿受到的宠爱之炽。潘金莲等了半天,等到这个结果,心中的嫉妒与不爽当然不言可喻。再来,我们看到李瓶儿接二连三派了绣春、迎春去请潘金莲过来喝酒,还吩咐迎春准备杯子、筷子,看起来虽然诚意十足,但是真要追究起来,光是李瓶儿说的那句:“原来你五娘还没睡哩。”就是百分之百的谎言。试想,潘金莲弹了这么一个晚上的琵琶,偌大的花园里就只她们两家,不是潘金莲还会是谁呢?可见,这个“原来”是说给西门庆听的。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情(歌声琴声那么哀怨,怎么可能不知情呢?)。李瓶儿连忙要去请潘金莲过来同乐,一方面显示出自己的大方,一方面也是忌惮潘金莲,希望彼此之间至少能够像过去一样,维持表面上的和谐。三个人中,最不知不觉的就属西门庆了。对他来说,如果过去他翻墙和李瓶儿偷情时,潘金莲可以当他的拉拉队,那么现在就没有什么道理三个人不能一起喝酒、下棋同乐(甚至是玩三P)。所以才会一派乐观地说出那种死*才会说出来的话:“休要信那小淫妇儿,等我和你两个拉他去,务要把他拉了来。咱和他下盘棋耍子。”“小淫妇儿”这几个字从西门庆口里冒出来,是非常传神的。毕竟潘金莲和李瓶儿同是“新人*”里的两个当家“淫妇”——这也是西门庆对这两个女人固有的认知。只是,西门庆一点也不知道:在“官哥儿”出生之后,这件事已经完全不同了。弄清楚了每个人心思,接下来的场面,就变得精彩十足了。西门庆拉着李瓶儿进入他房中,只见妇人坐在帐中,琵琶放在旁边。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怎的两三转请着你不去!”金莲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把脸儿沉着,半日说道:“那没时运的人儿,丢在这冷屋里,随我自生自活的,又来瞅采我怎的?没的空费了你这个心,留着别处使。”(第三十八回)潘金莲撒娇,满口酸话,得宠的李瓶儿只好也跟着陪小心,说好话。李瓶儿道:“姐姐,可不怎的。我那屋里摆着棋子了,咱们闲着下一盘儿,*杯酒吃。”金莲道:“李大姐,你们自去,我不去。你不知我心里不耐烦,我如今睡也,比不的你们心宽闲散。我这两日只有口游气儿,*汤淡水(最简单的饮食)谁尝着来?我成日睁(发愣)着脸儿过日子哩!”(第三十八回)这话更酸了,不过显然是冲着西门庆说的。西门庆道:“怪奴才,你好好儿的,怎的不好?你若心内不自在,早对我说,我好请太医来看你。”金莲道:“你不信,叫春梅拿过我的镜子来,等我瞧。这两日,瘦的像个人模样哩!”春梅把镜子真个递在妇人手里,灯下观看。(第三十八回)女人们的争风吃醋西门庆没兴趣,但是这种女人娇嗔、耍小脾气的路数他是熟悉的。于是西门庆开始也使出他耍无赖的功力。西门庆拿过镜子也照了照,说道:“我怎么不瘦?”金莲道:“拿什么比你!你每日碗酒块肉,吃的肥胖胖的,专一只奈何人。”西门庆不由分说,一屁股挨着他坐在床上,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舒手被里摸,见他还没脱衣裳,两只手齐插在他腰里去,说道:“我的儿,真个痩了些。”(第三十八回)潘金莲被老公吃了两下豆腐,高兴了,可是还不忘继续撒娇。金莲道:“怪行货子,好冷手,冰的人慌!莫不我哄了你不成?我的苦恼,谁人知道,眼泪打肚里流罢了。”乱了一回,西门庆还把他强死强活拉到李瓶儿房内,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怂恿)过他这边歇了。(第三十八回)尽管最后西门庆还是到潘金莲房里过夜。但无论如何,潘金莲一定心里有数,这种争来的“胜利”,离男人宠爱与真正的“胜利”,其实还是非常遥远的。小说继续走下去。第三十九回,西门庆选定了*和七年元月九日(玉皇大帝生日,同时也是潘金莲生日),为官哥儿在玉皇庙做清醮(请道士举行求斋诵经的祭祀仪式),感谢神明保佑李瓶儿母子平安,顺便也为官哥儿举行寄名①仪式。尽管故事写来全是仪式的细节,送往迎来的宾客……但稍稍留神,底层真正暗潮汹涌的,却还是李瓶儿与潘金莲之间的关系变化。不管是献神的经疏文书上“西门庆底下同室人吴氏,旁边只有李氏,再没别人”,或者是西门庆为了醮事误了潘金莲*和七年元月九日的生日宴会……李瓶儿和官哥儿比潘金莲得宠变成了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了。换成别人或许就此认命,然而潘金莲是绝对不可能甘心的。在等不到西门庆出席生日宴会的隔天,她甚至还卖力地演出了一场扮丫头的变装秀。却说金莲晚夕走到镜台前,把?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红织金袄儿,下着翠蓝缎子裙:要妆丫头,哄月娘众人耍子。(第四十回)稍微熟悉潘金莲个性的人都知道,她绝对不是个“顽皮”,也不是一个乐于“讨大家欢心”的女人。她想扮丫头,当然非常格格不入。然而,只要追究一下金瓶梅里面出现过的几场变装秀,或许潘金莲的行为就没有那么不好理解。先来看看出现在第三十五回的男扮女装秀。那次是书童应应伯爵的要求,扮装女生,在翡翠轩的酒席间唱歌递酒,博得应伯爵、谢希大等人的喝采。书童这场变装秀,巧妙地被安排在平安与书童的斗争落下风,被打得皮开肉绽,满腿血淋之后。作者安排这个时间点让书童表演变装,一方面显示在决战之后,书童做为西门庆第一男宠的宠爱炽盛,同时也让大家看到应伯爵与谢希大追捧西门庆新欢的现实嘴脸。应伯爵就说:“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些唱都听熟了。怎生如他这等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你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西门庆笑了。书上形容书童扮成女生在酒席上要给伙计韩道国递酒时,韩道国的反应是“慌忙立起身来接酒”。照说韩道国伙计的身份是不比书童低的,可是当奴才变成男宠时,连韩道国都要敬畏三分。这场面当然是再真实不过的浮世绘了。另一场变装秀,发生在第四十回《抱孩童瓶儿希宠》,李瓶儿和潘金莲把玉皇庙里寄名求回来的道士服穿在官哥儿身上,把他装扮成小道士,抱着去西厢房找宿醉还在睡觉的西门庆的场面。但见:金莲与李瓶儿一边一个坐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他面前,怎禁的*混,不一时把西门庆弄醒了。睁开眼看见官哥儿在面前,穿着道士衣服,喜欢的眉开眼笑。连忙接过来,抱到怀里,与他亲个嘴儿。(第四十回)两场变装,都惹得西门庆打从心眼里笑出来。这些在潘金莲看来宛如甘霖的笑容,一再地强调了“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这个不曾改变的残酷事实。我曾听过一位化妆品营销专家说过:“称赞女性,唯一不会出错的形容词永远是——年轻,这两个字。”你看起来很年轻,你的气色很年轻,这个发型看起来很年轻,这个装扮让你年轻了至少十岁,这支手机搭配起来好年轻……不管是在昂贵的名牌服饰上搭配卡通造型,手机上串吊blingbling的装饰,或者是整型美容、打肉*杆菌、玻尿酸……这一切,无非都是一种“变装秀”的渴望,底层的欲望,说穿了,是和潘金莲变装秀的心态没有什么两样的。稍微把《金瓶梅》读透点的人,应不难体会潘金莲复杂的心情。于是,我们看到,这场变装秀的设计是这样的:大家趁着西门庆出门应酬还没有回来时,让陈敬济去向参加潘金莲生日隔天宴会(算是补昨天的吧!)的女眷们谎称“西门庆又叫薛嫂使了十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叫人用轿子送了过来。”然后把装扮丫头的潘金莲从门外拉进来。果然一听到这个消息,批评的,抱怨的,好奇的抢着要去看的都有。等潘金莲自己噗哧一笑,谜底揭晓,众人又一阵议论纷纷,有人说完全没看出来,有人说事先就看出来了…尽管这次的演出非常成功,但看得出门道的人应该明白,无论女士们如何觉得有趣,这都只是正式演出前的暖场。潘金莲这场变装秀,真正(也是唯一)在乎的观众,当然还是西门庆。总之,没多久,西门庆回来了。这场“假如我是新来的年轻妹妹……”的扮装闹剧又重新开始了正式的演出。我们且来看看:(潘金莲躲在外面房间,让孟玉楼给拉进大厅来。)西门庆(坐在大厅里)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着楂髻装丫头,(西门庆)笑的眼没缝儿。那金莲就坐在旁边椅子上。玉楼道:“好大胆丫头!新来乍到,就恁少条失教的,大剌剌对着主子坐着。”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那金莲也不动,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了,戴上?髻出来。月娘道:“好个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髻(升格为妻妾)了!”众人又笑了一回。(第四十回)这里面的情绪其实是复杂而充满层次的。首先,是西门庆看到了潘金莲的丫头装扮,笑得眼没缝儿。这表示潘金莲打扮成“年轻妹妹”己经被西门庆看穿了。照说,接下来是潘金莲给西门庆磕头,西门庆继续嬉闹、或众人发表感言等等……剧情才正要走向高潮。然而,令人跌破眼镜的,潘金莲却不给西门庆磕头,径自走到月娘房里,拔了簪子,戴上鬏髻走出来。只有明媒正娶的妻妾才有资格戴上鬏髻,换句话,潘金莲的行为代表的是:现在我是夫人了,“扮丫头”的戏码已经结束。潘金莲为什么故意让剧情在高潮前就冷掉了呢?大家不要忘记,这场秀潘金莲唯一在乎的观众只有西门庆。可是西门庆昨天才为了李瓶儿母子的清醮耽误了潘金莲的生日宴会,这个气今天潘金莲当然还不能消。生气的话在今天的场合气氛下当然不宜出口,因此,她才不惜“耍冷”,让西门庆知道:“老娘可是戴了?髻的正牌妾,你昨天生日宴会不来是什么意思?”好笑的是,向来反应迟钝的吴月娘还陶醉在闹剧里。因此,她会破天荒地说出了一句还算机伶的玩笑话来,她说:“好个淫妇,讨了谁上头话,就戴上?髻(升格为妻妾)了!”至于“众人又笑了一回”其中的笑声听起来就非常悬疑了。我们分不清楚众人的笑声是因为听懂了吴月娘的机伶,还是因为看明白了她的迟钝。在《金瓶梅》里,连笑声的意涵都是隐晦的。因为不管是听笑话,看笑话,甚至只是虚情假意地应付着笑的众人,他们发出来的笑声听起来都是一样的。总之,这是元月十日,潘金莲生日的隔天,西门庆终于有空陪潘金莲吃一顿“生日晚餐”了。虽然来迟了,但总是聊胜于无。故事继续进行下去,于是:潘金莲递酒,众姐妹相陪吃了一回。西门庆因见金莲妆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金莲就知其意,就到前面房里,去了冠儿,挽着杭州缵,重匀粉面,复点朱唇,早在房中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菜等候。(第四十回)不久,西门庆果然悄悄来到了潘金莲房间。春梅收拾上酒菜来。妇人重新与他递酒。西门庆道:“小油嘴儿,头里(刚才)已是递过罢了,又教你费心。”金莲笑道:“那个大伙里酒儿不算,这个是奴家业儿(钱),与你递锺酒儿。年年累你破费,你休抱怨。”把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连忙接了他酒,搂在怀里膝盖上坐的。(第四十回)是的,独占西门庆所有的爱,这才是潘金莲真正想要的。接下来当然是又一阵吃吃喝喝。在那之后会发生的事,读者应该都猜想得到了。潘金莲一定想过,如果不是出现了“官哥儿”,在争宠这件事情上,她或许还有机会和李瓶儿奋力一拼。然而任何事只要一沾到“官哥儿”,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关爱,毫无商量地,就必须完全被抛闪在一旁。情势像条倾斜的地平线,潘金莲所有努力都是气喘吁吁地逆风爬坡,而李瓶儿却毫不费力地搭着顺风车一路往下,畅行无阻。这也是为什么,似乎潘金莲只要听到官哥儿任何好事,立刻就会抓狂。偏偏官哥儿喜事连连。在做完醮事之后,下一桩喜事是吴月娘又给官哥儿订了亲。亲事的对象是清河县另一有钱人乔大户家偏房生的女婴——长姐。之所以会有这门亲事,实在是因为吴月娘领着妻妾和乔大户家女眷联谊时,看见官哥儿和长姐在卧房玩得很开心,吴月娘的兄嫂吴大妗子才会有此提议。有趣的是,这门亲事吴大妗子初提出来时,乔大户娘子还嫌西门庆家穷,不够“门当户对”。她说:“列位亲家听着,小家儿人家,怎敢攀的我这大姑娘府上?”不过,在众人好说歹说的情况下,终于把这门亲事说定了,回到家里,吴月娘告诉西门庆这门亲事,西门庆又觉得吃亏了。他说:“既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搬陪(相称)些。乔家虽有这个家事(财富),他只是个县中大户白衣人(平民)。你我如今见居着这官,又在衙门中管着事,到明日会亲酒席间,他戴着小帽(明服制里平民戴的帽子),与俺这官户怎生相处?”西门庆还抱怨,左卫指挥佥事荆都监托人来给官哥儿说亲,西门庆还嫌人家女儿是“房里生的”(小妾,不是正室生的),没有答应。不料到头来竟和平民结了亲。既然西门庆都说了“既做亲也罢了”,表示之后的话都只是牢骚。没想到一旁的潘金莲见有机可乘,立刻不识好歹地也跟着说:“嫌人家是房里(小妾)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谁又是正室生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葬礼时棺前开道的神祇,身长丈余)撞到寿星老儿(长得矮胖)——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西门庆本来已经心情不悦了,潘金莲这么一挑拨,当然更不愉快,气得对潘金莲说:“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有你什么说处,翻成白话就是:有轮得到你说话的地方吗?偏偏这句话直接就命中潘金莲的痛处,气得潘金莲抽身走出来,叫嚷着:谁说这里有我说处?可知我没说处哩!”我初次读到《金瓶梅》时,对于潘金莲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种“找碴——挨骂——情绪发作”的戏码,其实是有点不耐的。后来回头又读了几次才发现,尽管是同样的攻击模式,潘金莲的反应却是一步一步地循序渐进的。从几次背着李瓶儿说坏话,到“雪夜弄琵琶”那晚当着李瓶儿面前说酸话,无论如何,两个女人之间表面的和谐仍然还是维持住的。但这次在大嚷:“可知我没说处哩!”之后,潘金莲可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潘金莲回房里因秋菊开门迟了,进门就打了她两个耳刮子。潘金莲告诉春梅说:“我知道他和我两个殴气。*太尉吃匾食②,他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秋菊是个蠢婢,当然不可能学别人欺负潘金莲。潘金莲这番话显然是迁怒。西门庆就在李瓶儿的房里,而李瓶儿的房里就在潘金莲的隔壁。书上说潘金莲要打秋菊,又恐西门庆听见。不言语,心中又气。没办法,只好一个人生闷气。隔天,西门庆衙门上班去了。潘金莲让秋菊罚跪顶石头,还叫人扯去她的衣服,拿着大板子打。潘金莲关起门来要打丫头,本来也不关别人的事,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潘金莲边打边骂的说辞。潘金莲骂说:“喊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想大来?别人兴(宠)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你我心知肚明),将就脓着(将就)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势),我到明日洗着两个眼儿看着你哩!”可怜的秋菊一定完全无法理解她自己挨骂的内容,更别说为什么挨打了。什么是你我心知肚明,大家彼此将就着些罢了?什么叫做你休要倚着势?秋菊哪有什么可以和潘金莲彼此心知肚明,必须彼此将就的事?秋菊哪有什么势可以倚,更别说有什么强可逞了。但如果把挨骂的对象想成李瓶儿,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大家心知肚明什么呢?当然不外乎是指李瓶儿和书童偷情,再不然就是指官哥根本不是西门庆的种。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你这个淫妇,又何必逞强仗势呢?可怜又无辜的秋菊被打得“杀猪也似叫”,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李瓶儿的代打。书上说:李瓶儿那边才起来,正看着奶子(奶妈)打发官哥儿睡着了,又諕醒了。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有因,一声儿不言语,諕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握着。一面使绣春:“去对你五娘说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第四十一回)潘金莲打秋菊,本来就是要泄恨。一知道李瓶儿也听见了,打得更起劲了,骂得也更露骨了。潘金莲骂:“……我是恁性儿,你越叫,我越打。莫不为你拉断了(阻断)路行人?人家打丫头,也来看着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打发)了罢!”(第四十一回)一切根本就是冲着李瓶儿来的。就这样,在元宵灯节热闹的气氛之中,潘金莲和李瓶儿之间紧张的情势层层开展,一步一步化暗为明。摆在李瓶儿面前的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对潘金莲全面开战。另一个是继续隐忍。我们来看看李瓶儿的选择。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他,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呑声,敢怒而不敢言。早晨茶水也没吃,搂着官哥儿在炕上就睡着了。等到西门庆衙门中回家,入房来看官哥儿,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上,问道:“你怎的这咱还不梳头?上房(吴月娘)请你说话。你怎揉的眼恁红红的?”李瓶儿也不题金莲指骂之事,只说:“我心中不自在。”(第四十一回)如果有机会处在李瓶儿的处境,很多读者或许都会选择和潘金莲全面开战吧。毕竟以李瓶儿过去对付花子虚的无情无义、对付蒋竹山的泼辣,加上生了官哥儿之后西门庆的宠爱之盛,又有书童做为羽翼,有钱又有人缘的李瓶儿在这场战争的胜算应该不小。可是为什么她偏偏会选择了隐忍呢?对付花子虚、蒋竹山那个李瓶儿和现在这个李瓶儿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呢?这个转折,构成了金瓶梅里面最难解的问题之一。传统的看法认为,李瓶儿之所以会这样,最大的顾忌与考虑是官哥。如果只是李瓶儿和潘金莲一对一的对决,大战也许早就爆发了。可是毕竟这是一个大家庭,人与人之间是那么地缺乏距离,为了避免树立太多敌人,导致战火波及官哥儿,做为母亲的李瓶儿宁可送衣服、陪笑脸,自己受罪、忍耐,也不要全面开战。这是李瓶儿的生命选择。这个逻辑受到批评的地方很多。很多人不解的是:既然官哥是西门庆的儿子,西门庆自然没有不保护官哥的道理,李瓶儿只要把情况告诉西门庆就可以了,干嘛还要自怨自艾地为官哥儿隐忍呢?更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李瓶儿过去的淫荡、泼辣,她的个性怎么在这里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这些都是光用“慈母”逻辑说不通的事情。有可能还有别的逻辑可以解释李瓶儿的隐忍吗?(当然有啊。)会不会潘金莲真的说对了?万一官哥不是西门庆的儿子。或者,万一李瓶儿真的和书童有什么私情的话,李瓶儿是不是非得对潘金莲有所忌惮呢?(虽然这样的推论有点耸动,但这个逻辑似乎更行得通。)不管如何,可以确定的是,李瓶儿对于目前的幸福是相当眷恋的。或许她这一生所有的努力,就为了换取这样的幸福。可惜的是,幸福从来不会是没有代价的。然而,也正因为对幸福的眷恋,使她失去了战斗的勇气。至于真相如何呢?作者并没有在小说里确切交代。这是《金瓶梅》最奥妙的地方之一。它让真相存在许多的可能里,但却不为我们指出这些可能是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哪一个可能才是真正的答案。对于习惯故事只能有一种真相的读者,这样的阅读当然是很不习惯的。然而,换个角度想,如果一种可能就是一个真相、一个世界的话,藉由这些隐晦的空间所创造出来的种种可能,作者让读者拥有了一个比传统阅读还要大,还要更层次丰富的世界。这当然是《金瓶梅》最令人惊艳,也最无法言喻的迷人之处。4随着潘金莲的失宠,以及和李瓶儿之间的冲突渐渐从台面下慢慢提升到台面上,潘金莲和陈敬济之间的暧昧关系也用一种失控的速度化暗为明。先来看第四十八回这段《弄私情戏赠一枝桃》。这段故事的前情提要是西门庆发达了,带着全家人到南门外祖坟去祭祖。不过官哥儿被祭仪的锣鼓吓到了,于是抱他到卷棚后面的房间去休息。奶子如意儿看守官哥儿,正在那洒金床炕上铺着小褥子儿睡,迎春(李瓶儿大丫头)也在旁和他顽耍。只见潘金莲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手中拈着一枝桃花儿,看见迎春便道:“你原来这一日没在上边伺候。”迎春道:“有春梅、兰香、玉箫在上边哩,俺娘叫我下边来看哥儿,就拿了两碟下饭点心与如意儿(奶妈)吃。”(第四十八回).在这段看似稀松平常的叙述里其实是有玄机的。首先,所有人都在祖坟祭祀,为什么只有潘金莲一个人独自从花园蓦地走来?用蓦地这个形容,指的当然就是出其不意。迎春和如意儿也许料想不到,但读者一看,很容易就明白,潘金莲是冲着官哥儿来的。奶子见金莲来,就抱起官哥儿来。金莲便戏他说道:“小油嘴儿,头里见打起锣鼓来,諕的不则声,原来这等小胆儿。”于是一面解开藕丝罗袄儿,接过孩儿抱在怀里,与他两个嘴对嘴亲嘴儿。(第四十八回)在上次让官哥儿被潘金莲抱走挨骂之后,如意儿已经多少有点防卫心了,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地把官哥儿抱起来。但潘金莲的下一个动作却是“解开自己的厚袄儿”,准备抱小孩。潘金莲是迎春和如意的主子,在李瓶儿不在场的情况下,潘金莲抱小孩的预备动作都做出来了,孩儿能不交出去吗?这样想时,这个动作背后隐藏的其实是更多主控和强迫。潘金莲抱了孩子之后和他嘴对嘴亲。表面上是女人与小孩的亲昵,可是谁不知道潘金莲真正的动机是嫉妒与怨恨。这段文字最惊悚之处还在于表象和内在的落差。潘金莲愈表现出疼爱官哥儿的嘴脸,这段文字看起来就愈觉得心惊胆跳。我们继续读下去。忽有陈敬济掀帘子走入来,看见金莲逗孩子顽耍,便也逗那孩子。金莲道:“小道士儿,你也与姐夫亲个嘴儿。”可霉作怪,那官哥儿便嘻嘻望着他笑。敬济不由分说,把孩子就搂过来,一连亲了几个嘴。金莲骂道:“怪短命,谁家亲孩子,把人的髩都抓乱了!”敬济笑戏道:“你还说,早时(幸亏)我没错亲了哩。”(第四十八回)在陈敬济走进来了之后,剧情急转直下,由惊悚戏变成了偷情戏。原来潘金莲暂时还没打算对官哥儿怎么样,作者只是暂时吊一下我们的胃口。说起来,潘金莲和陈敬济眉来眼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之前潘金莲在裴翠轩和西门庆户外性爱之后不小心掉了一双红鞋子,被小孩捡去,辗转落到陈敬济手里,陈敬济拿红鞋和潘金莲交换了一条贴身的手巾做纪念品。在这之后,又有陈敬济忘了钥匙,被潘金莲拾到,罚他唱了《山坡羊》作交换。(之前说过,明朝只有地位低下的乐户、妓女才唱曲给别人听的。《山坡羊》又是专唱情色相思的不入流小曲。无疑的,在这样的交换里,意淫的味道是相当浓厚的。)总之,这些眉来眼去的调情在小说里,断断续续地以一种若有似无的方式出现着。尽管如此,过去这些你来我往,多少还停留在“礼尚往来”的架构里,让双方的情愫压抑在一种“不言可喻”的暗喻氛围。可是这次当陈敬济说出:“你还说,早时我没错亲了哩。”时,两个人意淫的露骨程度,已经几乎进到“明白公开”的阶段了。(想想,如果不是调情,会有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跟他的丈母娘这样说吗?)我们接着再读:金莲听了,恐怕奶子瞧科,便戏发讪,将手中拿的扇子倒过柄子来,向他身上打了一下,打的敬济鲫鱼般跳。骂道“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敬济道:“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斟酌、估量)惜些情儿。人身上穿着恁单衣裳,就打恁一下!”金莲道:“我平白(无缘无故)惜甚情儿?今后惹着我,只是一味打。”如意儿见他顽的讪,连忙把官哥儿接过来抱着,金莲与敬济两个还戏谑做一处。金莲将那一枝桃花儿做了一个圈儿,悄悄套在敬济帽子上。走出去,正值孟玉楼和大姐(西门大姐)、桂姐三个从那边来。大姐看见,便问:“是谁干的营生?”敬济取下来去了,一声儿也没言语。(第四十八回)桃花暗喻的当然是爱情。潘金莲向来是玩弄“暗喻”的高手,虽然顾忌有人在旁边,嘴里骂着:“怪短命,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但仍然还是把桃花戴在陈敬济头上。嘴巴上说的虽然是一回事,但是言语加上行为之后,表达出来的暗喻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是“暗喻”的奥妙之处。我们发现:隐藏在叙述里面的暗喻显然比叙述的字面意义更强大。好比陈敬济说:“幸亏我没错亲了哩!”在这个叙述背后,真正要传达的其实正好是相反的暗喻:“多么希望我亲错了哩。”同样的,潘金莲说:“谁和你那等调嘴调舌的!”一副不屑的样子,可是背后真正的暗喻却是:“就是我,爱和你这等调嘴调舌。”任何一个状况里的人都很容易就懂得字面上的意义为假,而暗喻的意义为真。此外,暗喻的另一个更实用的功能就是可以用来规避现实。暗喻有点像是密码。除了当事人外,其它的人愈不容易破解,规避现实稽查的能力就愈强大。对于潘金莲和陈敬济而言,桃花指的当然是情爱,可是这组暗喻落到西门大姐眼里,意义变得就模糊不清了。(是谁?是为了避邪?恶作剧?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可以想见,当陈敬济老婆西门大姐问着:“是谁干的营生?”时,如果陈敬济拥有的是潘金莲的告白情书——而不是桃花时,那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以过去潘金莲和琴童偷情的纪录来看,她和陈敬济的“不伦之恋”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意外。精神科医师发现,有许多精神病患在面临重大压力所导致的精神疾病发作,在发作之前往往会有一小段强迫性的行为发生,诸如:“偷窃”、“疯狂消费”、“酗酒”或“暴饮暴食”等等。用这样的模式来看待潘金莲时,我们可以发现,潘金莲两次的“偷情”行为,都发生在潘金莲开始失宠之时。琴童那次是因为西门庆和李桂姐正打得火热,而这次则是因为李瓶儿母子占据了西门庆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