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蓝已经有差不多10年没笑过了。每次遇到有趣的事，刚一想笑又抿住了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夜深了，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拉长了她孤单的影子。她穿着工装外套、牛仔裤、运动鞋，短发随意地别在耳后，像个补习回家的中学生。她背包里装着冷掉的皮蛋瘦肉粥，这就是深夜加班回来的全部晚餐。
她一个人生活，过得极为简朴甚至艰苦，哪怕在28岁这样最爱享受的年纪。旁人看来，她无欲无求，像个苦行僧。
手机不停震动，她掏出来瞥了一眼，原来是同事群里在讨论聚餐吃什么。
“刚结了个案子，咱得好好庆祝，搓一顿！”
“去吃火锅怎么样？”
“烤肉呢？”
“大家都能去吗？”
林海蓝默默看着裂开一条长缝的手机屏幕上不停弹出消息，不假思索地输入两个字：“不去。”
同事群冷了几秒，很快又热闹起来。大家习以为常忽略了林海蓝的回复，继续讨论聚餐后去哪里唱歌。
林海蓝摁灭屏幕，仰头望了望天空。黑漆漆的天，星星一个都看不见，隐约能看到云层中月亮的光。
和那一天好像，和那个人离开的那一天，好像……
她吸了吸鼻子，攥紧手机，继续大步大步向前走。就算不被理解也好，就算被认为是神经病也罢，在查出那个人死亡真相之前，她无法为自己活着。
走过两条流着污水的巷子，便是她租住的回迁房小区。小区没有保安和门禁，里面居民鱼龙混杂，租金是城中最便宜的。刚走进小区大门口，林海蓝便见不远处一个黑影迅速跑来。她警觉地攥住拳头，却在见到那人的一刹那长叹了一口气。
“妈……”她淡淡喊道，就像在喊一个陌生人。
从9年前开始，林海蓝只有过年才回幸福里小区和林红云待一天。就算是那天，母女两人也维持着吵翻那次之后的长久冷战。林红云一个人拉扯林海蓝长大，可最后却落得仇人的田地。
“蓝蓝，你果真住这儿！”林红云拉着行李箱作势要跟上她。
“不是说当刑警就和我断绝关系吗？”林海蓝道。
自从上了警校，林海蓝就被赶出了家门。林红云一开始只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吃吃苦，好复读一年乖乖去华大读经济。然而，林海蓝却下了狠心，搬出去租房，再也没管她要过钱。
“那，那是气话……妈知道你重情义，非要查那案子所以才报的警校，但妈不想让你一辈子陷在那种没结果的事里。你看看你，还是独身一人吧，都28了！10年了，你要结婚生个孩子早就能放下了……”林红云絮絮叨叨。
“您结婚生了我，然后呢？一切就好起来了吗？生孩子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林海蓝冷笑。
林红云脸涨红了，吱吱呜呜说不出什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不管是经营婚姻还是作为母亲。
“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吧？”林海蓝道。
“妈想搬过来和你住，因为……”
突然，林海蓝包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她看了林红云一眼，只见她原本激动的表情冷却下来。
“接吧……工作重要。”林红云摩挲着拉杆箱。
林海蓝瞥了她一眼，发现记忆中那个精明干练、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不知什么时候瘦了，背驼了，脸色枯黄，整个人蜷缩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唯唯诺诺的。
她叹了口气，听见手机里嵩昭市刑侦支队石泉队长的嚷嚷声：
“小林，接到报案，华业别墅A-23栋发生命案，立刻去现场！”临挂断，还能听见石泉和旁边值班的同事骂骂咧咧，“什么世道！出了这种八百年不遇的大案子，都别休假了！嵩昭这小地方我看也开始乱了……”
“妈，我得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林海蓝将家门钥匙扔给林红云，之后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案发地。
华业别墅坐落在嵩昭市北山脚下，风景优美，从窗外可以欣赏到山景，是有钱人的绝佳选择。
林海蓝赶到案发别墅，只见门口已拉起了警戒线，石泉正和一个穿着呢子西装的男人立在门口。石泉队长今年35岁，理着板寸，皮肤黝黑，气质剽悍，瞪一眼能把小孩子吓哭。
“我是徐总的司机，他9点半发信息让我2小时候后接他，结果我到了之后敲门没人开，打他手机关机，我一推门发现门没锁。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要出事，赶忙进去找他，结果在书房发现他……他已经没气了。”男人抹着额头的汗，“太惨了！谁啊，和徐总有那么大仇？”
“徐总？全名是什么？”
“徐浩然，浩然影视公司董事长……”
林海蓝一愣，把“徐浩然”的名字重复了3遍，然后在石泉错愕的目光中拉开警戒线冲了进去。
屋子里灯火通明，刑警们来来往往，显得沙发上静坐的女人格外突兀。她头发胡乱在脑后梳起一个发髻，面色呆滞，端着一杯热水，手指反复摩挲着杯沿。
“韩，韩樱？”林海蓝喊道。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韩樱，一时间无法把眼前这个身材走样、脸颊浮肿的女人和当年栀子花一样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韩樱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硬地绷直了。她没想到高中同学林海蓝真的当了刑警，这令原本就心虚的自己更加忐忑。
“你没事吧？”林海蓝道。
“我……没事，医院赶回来。晚上一直不在家。”韩樱低下头，掩饰着扭曲的五官。
“医院了？身体不舒服吗？”林海蓝道。
“保胎……我怀孕了，海蓝。”韩樱声音颤抖。
林海蓝一怔，伸出手想抱抱韩樱，却只是在她肩头拍了拍。
“小樱，你要做妈妈了，得坚强起来，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待会你就去我家，我妈在家，你记得林老师吧，教数学的……”
自从得知韩樱嫁给大她12岁的老板徐浩然后，林海蓝就再没有和她见过面。她对她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那场童话一样的婚礼，舞台上穿着绸缎婚纱的韩樱如公主一般惊艳。她记得那时的徐浩然挺拔俊朗，和与她们同龄的少年比起来不乏成熟男人的魅力。她欣慰地看到她从此过上了富足、幸福的生活，却没想到今天发生这样的惨剧。
“不用了……”韩樱不敢抬头看林海蓝，她怕自己失控。她只能捂着脸假装啜泣，按照温晓梅说的那样子。
“那你这几天怎么办？”
“我回娘家去，现在那里正清静。我爸妈带我弟去三亚了。”韩樱道。
见韩樱态度坚决，林海蓝只好作罢，暗下决心要查出凶手给她一个交代。
书房里，徐浩然趴在桌子边的地上，后脑勺血肉模糊。
“海蓝姐，基本可以判断这个房间就是案发地，地板上的血迹应该是被凶手清理了，刚刚用鲁米诺试剂能显出来大片血迹，都集中在死者头部附近的地板上。”刑警王斌道。
林海蓝点点头，蹲下身，检查着徐浩然后脑勺的血洞，道：“圆形塌陷骨折，还有孔状骨折，骨质表面有弧形压擦痕迹，推测凶器是金属材质、圆头。凶手应该是用凶器对准死者后脑勺接连袭击，导致死者颅骨骨折、脑震荡出血、加上大量失血致死。”
“看的很准嘛！不愧号称‘拼命三妹’，连法医学都恶补了，要抢我饭碗啊？”法医辛梓辰打趣道。
“没有，我说的那些都是常识，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凶器。”林海蓝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尸体，头都没有抬。
“呵呵，急什么，等我们化验好创面内遗留的头发就能判断具体是什么凶器了。”辛梓辰讪笑，“能看出死亡时间吗？”
林海蓝锁紧眉头，压了压尸斑，道：“不会超过6小时。”
“嗯，我推算是在晚上8点-10点间。”辛梓辰道。
林海蓝只点点头，站起身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目光停在了尸体头部所对准的书架处。在辛梓辰震惊的目光中，她轻轻一推，竟将那两米多高的实木书架挪开了半米宽。
“果然……”林海蓝钻进空档，“这里有个暗格！”
众人循声走入书架背面，只见墙面凹进去一块，正好镶嵌进去一个厚厚铁皮柜。
“是保险柜。”林海蓝试探地拉了拉柜门，竟打开了，“里面已经空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东西？”王斌道。
“废物，看看对准保险柜位置的那个格子！”石泉重重锤了王斌脑袋一下。
王斌揉着脑袋向书架望去，嘟囔着：“对准保险柜的格子明显书少，而且被推倒了，也就是……”
“凶手威胁徐浩然告知保险柜位置，但不知道书架设计特殊可以轻易移开，所以挪开了对应格子上的东西。想必翻找书架格子无果后，凶手发现了书架机关，并用徐浩然告知的密码打开了保险柜。”林海蓝道。
“啊！这么说，凶手的目的就是保险柜里的东西？入室抢劫杀人啊！”王斌叫道。
“说是入室抢劫不太准确，因为大门锁是完好无损的，屋子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所以推测来者是徐浩然的熟人，以正当途径进入。”林海蓝道。
石泉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脸上刚要露出微笑又立刻收敛。他清了清嗓子，道：“小林、小王，重点查一下徐浩然的社会关系。”
这时，林大勇提着证物袋走进了书房。
“石队，这东西上面有血点。”
石泉打开证物袋，里面是一双灰色拖鞋。他翻过鞋子，见鞋底沾着点滴血迹，还印着44码。
“男士拖鞋……在哪里找到的？”石泉道。
“大门口。”
石泉比了比徐浩然的脚，发现这他的脚充其量42码，道：“凶手进门时候换上了这双拖鞋，在实施杀人后鞋底沾上了点滴血迹，走的时候可能因为匆忙或慌张并未发现。小辛，查查鞋底血迹是否是徐浩然的，还有鞋里是否遗留凶手的毛发皮屑。这个凶手应该和徐浩然关系密切，经常来他家，所以徐浩然单独为他准备了大码拖鞋。小林你们调查社会关系的时候重点找这样的嫌疑人。”
“是，石队！不过，我认为这也可能是凶手故意为之。书房内的血迹都被凶手清理干净了，只有通过鲁米诺试剂才能看到，这说明凶手反侦察能力很强，时间充足，不存在匆忙和慌乱。”林海蓝道。
“先去查，不是只有你知道这点。你才上几年班？我经手的刑事案件比你吃的盐都多！”石泉一连串怼回去，不知道哪里的火气。
林海蓝点点头，心里委屈却不再说话。她是刑侦支队加班最多、最努力的，却也是石泉最看不顺眼的。她知道，原因就是石泉对她一直试图调查10年前的悬案十分厌烦。
1年多前，林海蓝研究生毕业，自愿放弃留校机会来到嵩昭市刑侦支队。在学校，她总是独来独往，埋头苦学理论，一心要查当年悬案。然而，初入职场，她这样钻牛角尖的态度却碰了钉子。
那时，一连几天，石泉每次找她都被告知去了档案室。于是，他气急败坏闯进档案室，吼她：“你报告写完了吗？”
“写完了，发给大勇哥了。”她依然在案宗堆里翻找，头都没抬。
“会议记录呢？”
“整理好发给刘瑛了。”
“你那个……”石泉指着她，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问的。
然而，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她才缓缓转过头，理直气壮道：“石队，我想查电子档案，请问密码是什么？”
石泉再也忍不了，破口大骂：“林海蓝，你到底为什么当刑警？如果就是为了你过去那点破事，尽早走人！别以为自己学历高就不知天高地厚，这里没人惯着你……老队长李宗刚都查不出来什么，你就能？有那空，好好跟前辈们学学业务！我们出外勤整天忙得都找不着北，你倒好，天天没人影……”
她被骂得懵了，道：“石队，您交代的工作我都完成了，所以才来找资料。如果觉得我工作没到位，那我申请出外勤。”
“行！到时候坚持不下来可别找我哭！”石泉撂下这句话便锁上了档案室的门。因为林海蓝是女孩，为了照顾她，石泉并没安排她去危机四伏的外勤工作，只希望她能把后勤保障工作做好。然而，这个丫头竟然不知道感激，还主动要求去外勤，真是眼高手低，绝对坚持不了一个月！
然而，在那之后，不论是在荒山野岭追凶，十几个小时不能去厕所，还是围剿嫌疑人，大冬天在雪地里蹲半天……林海蓝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不过，她依旧没见过石泉的笑脸，更别提表扬了。
这时，王斌掏出笔记本，道：“石队，张海晚上11点前在浩然传媒员工宿舍休息。他们公司副总可作证。韩樱晚上7点到9点在朋友温晓梅家吃饭，之后觉得肚子不舒服，于10医院就医。一直到11点半司机张海打电话告知徐浩然出事才回家。我们到现场是12点，她和张海都在别墅中。目前还未联系到她的朋友温晓梅。她的不在场证明在核实中。要把她带回局里吗？”
“我说……让人姑娘好好休息吧，一个孕妇怎么可能把个老爷们整成这样？你年轻不知道，怀孕是很辛苦的。”年纪最大的刑警林大勇摆摆手。
“那可不一定。虽说她从体力上不可行，但她也许有帮手。有很多婚外情的案子，女方出轨与情夫串通谋杀丈夫。再说了，这起案件保险柜被盗，但保险柜没有被撬开的痕迹，说明是输入密码正常开启的。只能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凶手逼着徐浩然说出密码；第二是作为妻子的韩樱打开的。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我先在她家审讯吧。之后你也要盯住她，查清楚她的社会关系，有证据再说。”石泉道。
林海蓝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什么。纵然以经验和知识，她也赞同石泉的说法，但内心还是觉得：韩樱一没体力做出这种血腥暴力的事，二没有反侦察能力去抹杀犯罪痕迹，以她品性更不会和情夫密谋杀人。
记忆里的韩樱还是那个18岁少女，非常美丽，被许多人爱慕，但并不嚣张跋扈。有一次，林海蓝被人故意泼了脏水，一身恶臭，躲在厕所隔间哭泣。韩樱没有嫌弃，二话不说就将自己校服裹在她身上，容她有尊严地回家换衣服。韩樱从来不怕被那些欺负人的家伙惦记上，因为她从小被保护的非常好，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坏人。对于那些故意施暴的人，她总以为她们是不小心为之。
少女时候，韩樱分明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天使啊！
时间真的会把一个人从里到外都改变吗？林海蓝转过头去，看着与18岁那年相比面目全非的韩樱，默默叹了口气。
难道，韩樱变成这样也是因为10年前那件事吗？那样的话，她若是查不出真相，至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十年了……
每个同学都在变，有的人结婚了，有的生了二胎，有的出国发财了，只有林海蓝还停留在高三最后半年。她总是在梦里，无数次回到那间教室、那个走廊、那个小巷、那座山、那条河……
还有，那个人，每分每秒都占据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