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晓庆责任编辑:刘桂清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来源:《当代电影》年第3期“本期特稿”栏目本文作者刘晓庆我眼中的汪洋汪洋是我最崇拜的电影企业家。他杰出的电影制作成就在电影界被称为“一杰”。大家都知道,我属于北京电影制片厂电影演员剧团。而电影界都晓得,汪洋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厂长。汪洋在北影厂当厂长三十五年。在他当厂长期间,北影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成为国内屈指可数的大厂,拥有最整齐的导演、摄影、美术、演员阵容,出产了许多令人难忘的优秀故事片。于蓝、张平、陈强、于洋、谢芳、秦文、俞平、袁玫、葛存壮、赵子岳、于绍康、李仁堂、张连文、李秀明、方舒……北影厂演员耀耀闪光的明星群耸立在中国电影演员的行列中,成为电影宇宙里最灿烂夺目的一条银河。《早春二月》《青春之歌》《林家铺子》《风暴》《红旗谱》《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骆驼祥子》《小花》《暴风骤雨》《边城》……这些北影厂制作的故事片成为中国电影史上光辉的篇章,永远不会磨灭。崔嵬、凌子风、张水华、成荫,被称为北影厂导演四大帅。还有四中帅、四小帅。聂晶、钱江、朱今明、高洪涛这四位被誉为摄影大师,当然也有四中师、四小师。这些艺术家以卓越的贡献推动了中国电影历史前进的车轮。此外,北影厂有最先进的器材、最完整的设备,有最优秀的美工师、照明师、服装师、置景、特技以及其他专业的精良队伍。汪洋识才、爱才、善于用才。谁都知道,他思贤若渴。只要是人才,他会费尽一切心思,用尽所有手段把他们挖到北影厂来。他不停地建设、壮大北影厂的创作队伍。他好比是一个狡黠的厨师,永远拿着一把漏勺在沸腾的锅边上等着,只要有饺子或是汤圆熟了浮起来,他立即眼疾手快地把它们舀到自己的碗里。他是圆心在我的眼中,汪洋厂长是一个高而大的圆柱体,像一个罗汉果。他所有的部分几乎都是圆:脑袋是圆的,嘴是圆的,鼻子头是圆的,肚子是圆的,烟斗是圆的,眼镜是圆的,几个圆圈大圈小圈相互重叠,就组成了北影厂厂长汪洋。这是个可爱的罗汉果也罢,乒乓球也罢,足球也罢,用他独特的魅力、博大的胸怀、知人善任的能力成为圆心,把北影厂一千多名来自各方各派的高手,以及龙、虎、豹、凤凰、孔雀们团结在他的周围,为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为北影厂的繁荣同心协力,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时,北影厂每个人几乎三句话离不开汪洋。对汪洋的崇敬渗透在北影厂的每一个角落。在我还没有见到汪洋之前,已经时时感觉到汪洋的脚步在我所到之处震动。听说汪洋声如洪钟。听说汪洋很高很胖;听说汪洋戴眼镜;听说汪洋抽烟;听说汪洋对每个摄制组的每批样片都看;听说汪洋在看《小花》第一批样片时就看到了我,他大喊:“把这个演员留下来!”终于,在《小花》电影双片审查时,我看到了汪洋。他坐在放映室的中间,不停地抽烟、喝水、倒水,不时地发出些微的响声。作为一位初到北影厂的小演员,我坐在放映间的最后一排,远远地眺望着汪洋的后脑勺,我注意到他头发很少,圆圆的脑袋在放映机的光线下显得很亮很亮。影片一结束,就听见汪洋的声音震耳欲聋:“刘晓庆呢?她今天来看片了没有?”霎时,放映间里灯光齐明。我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听见导演张峥、*健中一起说:“晓庆,过来,到前面来。”可是,汪洋已经走到我的面前,又高又大,像一座山。他眼睛不大,却布满了慈祥。看着这位北影厂的核心、首脑、灵*,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记得他对*健中喊道:“小*,把她调到北影来,你想办法!”《小花》剧照从此,他俨然成了我的厂长,开始关心我的发展。他记得我在组织上仍然属于成都*区话剧团,可他似乎对我一定会成为北影厂演员这一点稳操胜券。那时候,我同时拍三部影片,又在离婚,精神、身体状态都不好。他把我列为重点保护对象,每天派专车接我上下班,他明确指示补给我的营养。在他亲笔批示下,北影厂经重重机构讨论通过补贴我在当时看来是一大笔钱的生活费——每个月10元。只要有别的电影厂来请我去参加拍摄,都会向汪洋借人,而不是去找成都*区话剧团。而汪洋给这些摄制组提出的条件是:“只要你们有办法把刘晓庆调来,让成都*区放人,我就借给你们。”在汪洋的指示下,北影厂人事处两次去成都调查了解,同话剧团相商榷,摸清“敌情”,汪洋专门为我的调动问题开会,研究“作战方案”,请出成都*区领导的老战友、老上级,攻击他们的“薄弱环节”。在北影厂强大、周密的攻势下,成都*区终于“举手投降”。如同汪洋厂长预料的一样,我成了北影厂演员剧团的演员。北影厂对我及几位“明星”的特殊待遇传遍了电影界。以至于有话说:“汪洋左手抱着刘晓庆,右手抱着李秀明。”而我知道,当汪洋听到这样的话时,哈哈大笑,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予理睬。结局令我不快汪洋,作为北京电影制片厂最有权力的厂长,我发现他并不是无所不能,哪怕是在他管辖范围之内。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尤为深刻。有一年,北影厂大兴土木、盖新房,照顾那些没房住或是住房困难的职工。在看图纸时汪洋就圈圈点点,这一套给张连文,这一套给李仁堂,这一套给张金玲、李秀明、刘晓庆……得到这个消息,没有房住的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每天我都憧憬,规划着我的新居,工作起来也干劲冲天。后来,新房盖好了。到了分房的时候,汪洋亲自担任分房委员会的主任。可是,厂里却闹翻了天。不少人到汪洋那里去哭诉,摆困难,弄得汪洋手足无措。厂里绝大部分职工都不同意将这些二房一套的居室分给我们这些演员,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单身“明星”。分房委员会一致表决通过给我一间住房,同别人合住一单元,汪洋也无可奈何。那时候,我正在外地拍片。当我回到北影厂时,不仅没有我的一套住房,连分给我与别人合住一个单元的房子也被别人强行占据了。我的梦想被摔得粉碎,我仍然还是无家可归。悲愤之余,我冲进汪洋办公室,含着眼泪用他那样大的嗓门拼命对他喊叫:“结婚生孩子谁不会,不见得人人都是好演员!简直是一场骗局!”我用最大的力气摔上他办公室的门,扬长而去。我的心里满是凄凉。我想,这下子完了,房子还是没有,又把汪洋得罪了。不久以后,我知道了全部事情的经过,我懊悔不已。厂长为了我们也是够难的。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照顾我们,我们应该体谅他。只希望他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令我惊奇的是,汪洋对我一如既往,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我同他吵架的事。他好像把我至今耿耿于怀的这件事彻底忘却了。胸怀宽广令人敬年,是我到北影厂以后最辉煌的一年,也是我个人硕果累累的一年。我同时获得了文化部颁发的“青年优秀创作奖”、《大众电影》百花奖及“文汇电影奖”;北影厂获得“文革后第一次“百花奖”的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配角、最佳摄影、最佳音乐、最佳编剧等11项奖,除了美工奖给了上影厂以外,北影厂囊括了所有的奖。全厂上下都如沐春风。可是,在颁奖仪式上,我们没有看到汪洋。在颁奖后电影界的晚会上,我们还是找不到厂长。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他。原来,我们功劳卓著的厂长缩在大厅的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好掩饰他那随时会发出的喜悦的笑声,拿他自己的话来说,在各厂厂长面前要“表现谦虚”。这就是我们的厂长汪洋。用他最敏锐、最准确的鉴赏力,把人才都汇集到了北影厂,给他们最好的条件,尽力为他们创造良好的工作环境。当他的职工在电影战线上捷报频传时,他比我们自己还要高兴万倍。这就是我们的厂长汪洋。他胸怀宽广,光明磊落。在“文革”中,他作为黑线人物受到最严厉的批斗。为了保护崔嵬、水华这些艺术家,他将所有的过错承担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我曾问过他挨斗有什么感觉?他说还不错,只是戴高帽时觉得凉嗖嗖的。我笑着说:“那当然,因为你没有头发嘛。”“文革”过后,他对那些批斗他最凶的职工从不歧视,从不给他们穿小鞋,而是依旧量才而用。难怪厂里有一句话说:“只要你做好本职工作,就不会得罪汪洋。”这就是我们的厂长汪洋。他体察职工的疾苦。为厂里两地分居的职工解决团聚的问题。他为职工的爱人办理农转非,调到北京,又进北影厂,再把他们的子女千里迢迢地从乡下调出来,解决北京户口,为他们安排工作。汪洋究竟调了多少人进北京使他们全家团聚?恐怕一时半会儿难数清。北影厂四大帅左上:水华左下:凌子风右上:崔嵬右下:成荫雪中送炭倍感温暖我们的厂长汪洋热爱北影厂,热爱我们,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大家。有一年春节,我妹妹和妹夫从成都到北京来旅行结婚,住在我借的房子里。大年三十晚上,我们正在包饺子,突然进来了好几个警察,把我妹夫戴上手铐抓走了。我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汪洋和剧团团长陈强的电话在几分钟之后便打到我家,安慰我,叫我安心过节,厂里会出面询问情况,进行交涉。汪洋还通知剧团及北影厂我要好的几位朋友,让他们轮流来陪我。半个月后,我妹夫安然回家,告诉我们说是抓错了,现在无罪释放。可是,汪洋和陈强雪中送炭的关心,我永不能忘怀。后来,我和陈国*恋爱。陈国*当时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陈国*的母亲有病,从佳木斯到北京来治。我每天除了拍戏,还医院治疗,很劳累。汪洋得知后,责成厂里车队每天派车送我们。《神秘的大佛》的美工师王一,在选外景时从山上摔下来,摔成脑震荡,从此昏睡不醒,成了植物人。王一在摔伤前曾饰演过一个群众角色,拍摄了一个镜头。汪洋在看样片时含着眼泪告诉导演,一定要把这个镜头留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临别前夕泪眼模糊北影厂的职工爱戴汪洋,尊敬汪洋。他像是一枚定海神针,使北影厂这个藏龙卧虎之地生气勃勃。每当有外事活动,无论是欢迎朝鲜代表团还是日本代表团,我们北影厂的队伍在汪洋的带领下绝对气势磅礴。汪洋总会推开麦克风,放开大嗓门再运用丹田之气发表感染力极强的讲话,而他背后站成一排的,也总会是北影演员剧团的代表队伍,在这个队伍里汇集了当时最受欢迎的明星。在汪洋当职的年代,北影厂就代表了汪洋,汪洋就意味着北影厂。我不会忘记那一天,还是在北影厂放映室。银幕上放映着北影厂拍摄的纪录片《北影三十年》。汪洋仍然坐在前排中间,抽烟,喝水,倒水,不停地发出些微的声响。谢芳、俞平、李仁堂、李秀明、张金玲、张国民、张连文……我们整整齐齐地坐在他身后,每个人脸上都热泪横流。汪洋,我们的老厂长,由于他的年龄已到,由于国家规定的退休*策,他要离任了。他不再当北影厂的厂长了。透过模糊的泪眼,我仍旧看见汪洋圆脑袋的头顶,在光线的作用下汇集了无数很亮很亮的光斑。汪洋厂长,群龙不可以无首,三十六年来,您一直是北影厂的轴心,您是我们的指挥官,您已成为北影厂的骄傲,北影厂怎么可以没有您?!您又怎么离得开北影厂?汪洋对北影厂恋恋不舍之情也溢于言表。据说,他同他所见到的每一个职工告别,拉着他们手,告诉他们说:“我要退休了,我不再是厂长了。”声音比平时小了很多。厂里的职工们用了各种方法挽留我们德高望重、才华过人的厂长。他们向电影局、文化部反映,他们写信、打报告给中央请求留下汪洋,可是,毕竟是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汪洋厂长终于离任了。新厂长到厂上班了。在新厂长上任的第一个全厂大会上,汪洋第一次坐在主席台的后排,职工们瞅着不习惯,扎眼。在新厂长讲话完毕后,大厅里突然爆发了群众的掌声,职工们强烈要求老厂长汪洋发言,来自一千多双手和一千多张口发出的掌声及喊声经久不息,如果不满足全厂职工的愿望,大会就无法继续进行。汪洋,他被深深地震动了,他不能保持他的“谦虚”了。他从主席台后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掌声、欢呼声震耳欲聋。汪洋开口讲话,全场鸦雀无声。他讲一句,大家热烈鼓一阵掌。他再讲一句,掌声更激烈。他推开麦克风,群众的情绪开始燃烧。有人自发给他送上盛满清茶的杯子。汪洋出汗了。他索性脱掉外衣,大家熟悉的汪洋式大嗓门响彻北影厂大礼堂。人们欢呼着他们崇敬的厂长汪洋,一千多颗心、一千多张嘴、一千多双手共同捧上感谢他成功管理北影厂三十五年的巨大勋章。汪洋讲完了,圆圆的脑袋汗如雨下。职工们蜂拥而上,为他擦汗,同他拥抱。也许汪洋在位时,这些自尊、清高的职工同他没有正式说过几句话,今天,当厂长变为平民时,对汪洋的崇敬及热爱之情冲破了一切障碍,他们像决了堤的滚滚洪流涌向汪洋,把汪洋围在圆心,如同过去三十五年的北影厂一样。我深深为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好领导离任而遗憾。几年以来,我一直为能在北影厂工作,能有汪洋这样有智慧、有能力且又心地干净、充分体谅我们创作者苦衷的厂长觉得幸运和自豪,面对汪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因为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刘晓庆在北影厂筹拍的电影《红楼梦》中饰演王熙凤历尽磨难此心不悔在汪洋离任后不久,我去他家看望他。我买了两瓶汾酒,听说他爱喝酒。汪洋在位时他家门庭若市,我也忙,从来没有去过。在门铃唱了至少半分钟后,汪洋厂长的门开启了。厂长的客厅很冷清安静,只有汪洋和夫人林韦阿姨在家。当然,我不可能错过美食家协会会员的午饭。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知道汪洋的孩子还在西藏,还在*,还没有调回北京。后来,我一有空就去看望他。每当新片首映,我一定请他指导,提意见。每年新年,无论在法国、美国、新加坡、香港,我绝不会忘记给他拜年。北影厂筹拍六集八部电影《红楼梦》。我由于同时有《一代妖后》《春桃》《世界电影之林》几部片约在手,腾不出空余时间,于是屡屡拒绝出演王熙凤一角。《红楼梦》摄制组请汪洋出马来说服我。大家都知道,汪洋在我心目中有权威,我对他是非常崇敬的。果然如大家所料,我一口答应了汪洋的要求。我绝不会拒绝汪洋。我不可能拒绝汪洋。其实,远用不着汪洋亲自来找我。他不知道,只要他打个电话,或是托人捎个口信,汪洋的任何吩咐我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做,并把它们做好。汪洋帮助《红楼梦》摄制组达到了目的,为此我付出了三年的辛苦。而这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艰难的三年。我同时拍四部戏,还要解决我的偷税案、离婚案、名誉权案。律师、检察官、税务员、记者,各种人马挤满了摄影棚,站在摄影机旁边,等着我拍完镜头后回答他们的问题。汪洋厂长,您永远是我最崇拜的电影企业家。您的辉煌成就足已证明,您是当代最卓越的电影企业家之一。汪洋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朋友。汪洋已成为我生命史上重要的一环,永远熠熠生辉。(刘晓庆,原北京电影制片厂演员,)编辑:田艳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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