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受伤,我和菲里普推迟了归程,在津巴布韦多留了几天。
第一天,我们住在维多利亚女王宾馆,一千美元一天,费用由“查理团”出,但只管一天。
第二天,拍了合影,所有人搬到边上的小宾馆,三百美元一天。
我们猫在房间静养。莎拉再三叮嘱,必须静养,以防受伤部位出血、发炎。
静养并不轻松,菲里普躺下头晕,站起来膝盖疼;我躺下尾巴疼,站起来腿疼。他的膝盖肿得像猪头,我的腿肿得像猪蹄胖,五颜六色,像窗外的花园。
我俩哼哼唧唧,互相参观,互相帮助,互诉衷肠。
宾馆有猴子,它们在草地上集会,或隔着窗子窥视我们,服务员打扫房间,它们会溜进来借点东西。草地上还有野猪,为了省力气,它们总是跪着吃草。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就像看电影。
静养的日子不算太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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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天后,我们开始锻炼脚力。
我们去宾馆外散步,互相搀扶,走几步、歇几步,速度不比蜗牛快。
每次出宾馆,小贩就涌上来了,他们认定我们是大佬,追着我们不放,两个瘸子,哪里逃得掉。
他们卖木雕、卖石雕、卖草编,还卖象牙珠子。“正宗的纳米比亚象牙!”他们大声吹嘘,一脸得意。
对卖象牙的人,我们横眉冷对。大象、犀牛,就是被这类人祸害了。
被逼之下,我们买了一些木雕,还买了通货膨胀时代的钞票,五美元买一大叠,数目个亿?个亿?点不清楚,我数学不好。(注:现在津巴布韦通用美元、南非币。)
脚力好些后,我们挪进了市中心。城市名字就叫维多利亚瀑布。
我们一瘸一拐,逛纪念品店、逛美食店。一个美国人,一个中国人,都是瘸子,所以回头率相当高。
当地美食纪念品店三开始,出门时屡屡碰到队友,大家热烈拥抱,仿佛分别了一个世纪。
有一回,我们遇到查理、比利、米奇、莎拉,他们在停车场修摩托车。
15辆摩托车,骑越了卡拉哈里沙漠,伤痕累累,就像身经百战的战马。
我们一出现,这四人就围住了我们。莎拉马上查看了我们的伤腿。
查理凝视我们,眼里充满了不舍。比利红了眼。我们也是哽咽无语。
我们趁机看望了灰灰,经过医治、擦洗,灰灰像太阳一样容光焕发,像蓝天一样英俊漂亮。
我亲吻了灰灰,就此告别。
我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我认为有“旧”可念,日子不会太空虚。
按“查理团”规则,修理摩托车,骑手得负担材料费。但米奇宣布,鉴于我俩的勇敢精神,不幸的遭遇,可怜的伤痛,费用全免。
米奇真是大好人。
米奇还说,莎拉不再是志愿者了,他聘用她了,她现在是“指南针”的医生兼导游兼机械师兼秘书。
我们大声祝贺莎拉医生。
莎拉满脸春光,她实现了理想,从此名正言顺,骑着摩托走天下。
亲吻我的灰灰后来,队友们一个个离开了,比利和查理组建了新“查理团”,队员们也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将一路南下,骑越卡拉哈里沙漠,到达南非的开普敦,我们出发的地方。
看到“查理团”的新队员,我们打翻了醋坛子。觉得查理比利只属于我们,他们是非法占有、拦路抢劫。
感情的事就这样,无有无的潇洒,浅有浅的失落,深有深的痛楚。
得到了杰顿的消息,他在赞比亚找到了爸爸,爸爸在那儿经营大农场。
杰顿把合家欢贴在脸书,他笑得甜蜜蜜。我知道,这一刻他等了28年。
杰顿(左三)与爸爸一家四离开津巴布韦的前一天,两个瘸子终于走到了维多利亚瀑布。
比利说,40分钟就到,我们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得龇牙咧嘴的。
看到了瀑布,看到了彩虹,看到了大峡谷,听到了雷霆般的水声。
脸颊沾满了水珠,像哭过一样。
维多利亚瀑布,横跨赞比亚、津巴布韦,宽米,高米,由苏格兰探险家发现,所以用维多利亚女王命名。
传说,峡谷里住着一群少女。少女的长发,幻化成了瀑布;少女的七彩衣,幻化成了彩虹;少女的曼舞,幻化成了水雾;少女的鼓声,幻化成了霹雳般的瀑布声。
所以,当地人称瀑布“霹雳之雾”。
多好的故事,多好的名字。
是的,当你面对霹雳之雾,那霹雳、那雾、那甜美的清凉,一瞬间就沉入心底,挥之不去了。
维多利亚瀑布我们要离开津巴布韦了。
去机场这天,我们遇到了丹,丹是大个子,我们一眼认出了他。
三个人拥抱在一起。
丹是我们最后告别的队友。
飞机起飞了,丹,查理,比利,米奇,莎拉,所有的队友,包括沙漠、瀑布,全部成了回忆。
人生、岁月,是用回忆拼成的碎片,现在又多了一片。
上:查理、比利下:米奇、莎拉最后的合影(女王宾馆)五我们曲折飞行三十五个小时,疲惫不堪、半死不活回到了美国。
家里一派狼藉,菜园荒了,花木凋了,小狗茉莉失踪了,鸡全都死了,只有鸭子和鹅迎接我们。
医院体检,结果就像莎拉所言,菲里普有脑震荡、软组织受伤、肌肉断裂。我有软组织受伤、肌肉断裂、尾椎骨破裂。
美国医生也给了两个字:静养。
我的腿伤两个月后好转,但尾巴上的伤,让我坐了六个月的橡皮圈,美国人称之为甜甜圈。“甜甜圈”被我坐破了,尾巴不疼了。
菲里普又买了两辆摩托车,一辆新车,意大利的MOTOGUZZI;一辆旧车,中国年的长江。这位老兄说,去远的地方,骑MOTOGUZZI;去近的地方,骑中国长江。
“亲爱的,想骑哪辆?”他问。
我没有回答。我一看到摩托车,尾巴又重新疼起来,像被人踩了一脚。
MOTOGUZZI(后)中国长江(前)六我们和队友保持联系,脸书上见面,他们不喊我名字,喊我“Hardway”。大家聊生活,聊工作,聊生意,聊摩托车,或插科打诨。
我们谋划着新的骑行计划。
但是,年,全球“新冠”爆发,事情立刻发生了变化。
首先,大家停止了出行,宅在了家里。一个个戴上滑稽的口罩。
接着,传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米奇的“指南针”旅行社破产了,米奇又去开大卡车了,18个轮子的。
莎拉因此丢了工作,医院,安心做急救中心的医生。
查理的美洲计划也受到重创,他只骑行了一半,南美“新冠”爆发了,他和经纪人、制片人打道回府。
听说查理又开始写作,准备出版第十六本书,关于摩托车冒险。
导游比利失业了。比利在视频上演讲,他可以没饭吃,但不能不说话。
最糟糕的是,随着“新冠”愈演愈烈,队友们一个个失踪了,很少人在脸书上冒泡,我们的群冷冷清清。
我们的好朋友丹、马库思也消失了,我们惴惴不安,有不祥的感觉。
马库思消失前,给我寄过东西,一条骑行围脖,一个装满照片的优盘。
马库思说,林,围脖骑车用得上,照片写书用得上,快快把书写出来吧。
收到礼物后,马库思就消失了,不在脸书,不在WhatsApp,写邮件也不回复,仿佛一阵风把他吹跑了。
每当想到他,我就听到他的吉他弹唱,看到他孩子般灿烂的笑脸。
马库思,你还好吗?
我的队友们,你们还好吗?
年,“新冠”捉住了很多很多人,我和菲里普也被捉住了,好在我们命大脱险,依然行走在人世。
“新冠”改变了很多事,世界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个我知道。
但,我还是希望,队友们再回到脸书,健康快乐,不停说着笑话。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会,发动引擎,骑着摩托车,去一个风险很高、但很美丽的地方。
有风险才有美丽,不是吗?
时间一溜烟就过去,“逃去如飞”。人生就是朱自清的一篇《匆匆》。
来匆匆,去匆匆,聪明的,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枉此生呢?
听了我这一番感想,菲里普笑。
菲里普说,亲爱的,聪明的,跟我去骑车吧,我们一起死在路上。
全文完年4月5日于美国沃顿我们骑行的视频亲爱的读者,我以骑摩托车般的毅力,写完了《疯狂的骑行》。去年下半年,我们夫妻感染“新冠”,一直与新冠和后遗症作斗争。
详情请见《病中日记》。
今年年初,我动手撰写《疯狂的骑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