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底线的人
□荒湖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
十一大哥出生
父亲造屋的第二年春天,也就是年3月,我大哥出生。
五年过后的年,我二哥出生;年,我三哥出生。不幸的是,就像二姐、三姐一样,二哥和三哥先后夭折,两兄弟长啥模样,连大哥都没印象。我出生于年夏天,弟弟是年年底出生的。换句话说,父亲造了三间大瓦房后,连续生养了五个儿子,这种密度,在周家湾是少见的。虽然最后只养活了三个,但在当年,这样的成活率已经不错了。
父亲是个情感细腻的人,二姐、三姐夭折后,他将她们埋在一块,现在,二哥、三哥又没了,他将他们埋在两个姐姐旁边,坟头上统一砌上小青石,形成长长的一溜。这样一来,他的四个没有养活的儿女全都挨在一块了。
因为是长子,加上前面夭折过两个女儿,父亲母亲格外疼爱大哥。据母亲回忆说,她怀大哥的时候,因为刚造了三间大瓦房,加上家乡一带发了洪水,家里没粮食吃,她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野草。她以为肚里的孩子保不住,没想到还是生下来了。
父亲生前不只一次给我讲述过他初次见到大哥的情景。当时,他从外地赶回来,母亲还在月子里,头上系着毛巾,刚给大哥喂过奶,大哥躺在襁褓里。大哥不停地踢蹬着腿脚,结果将襁褓踢开了,露出一颗紫红色的小器官,它夹在两腿之间,就像一颗小核桃那么大。父亲笑眯眯地瞧着那个小器官,快步走过去,打算伸手摸一摸它。突然,他停了下来,张开嘴巴,对着手掌哈了两口热气,用力搓起双手来,直到将双手搓热了,才将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伸了过去,那动作就像去捕捉一只小鸟。他轻轻地夹了夹那个小器官,哥哥突然停止了踢蹬,直瞪着父亲。父亲笑了起来,骂了一句亲昵的话,然后站起来,抬头瞧了瞧崭新的屋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拨浪鼓,鼓面土*色,两侧各有一根三寸长的红绳,绳头上系着两颗黑色小丸。父亲捏着拨浪鼓摇柄,嘻笑着俯下身子。“咚……咚……”父亲先是对着哥哥摇了摇,随后扭过身子,对着母亲摇了摇:“咚……咚……”拨浪鼓的两颗黑色圆球在鼓面上来回弹跳,撞击出咚咚的响声。接下来,父亲又摸出一样东西,是一把牛角梳子。母亲“噫”地叫了一声,一把抢过去,正反瞧了又瞧,插进浓密的头发里梳起来。
若干年后,当父亲跟我讲起这事时,我竟然忽视了一个细节。当年,母亲生大哥时,他怎么会不在家呢?他干什么去了呢?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中国农村正在推进合作化运动,所谓合作化运动,就是几个家庭组合一起,各自拿出田地等生产资料,共同生产,共同收益。当时的中国农村已经开始尝试走集体化道路,农民交出土地,劳动生产实行集体化。这种情况下,父亲不在家,一定是被生产队安排到外地劳动去了,至于具体去做什么,我没法弄清楚,只能凭想象了。他可能是去湖里放鸭去了,也有可能是去别的地方做水利工程去了,还有可能是去江西做生意了。父亲十六岁跑过江西,知道怎么做生意,不排除生产队长细水叔看准了他这一点,特意安排他去江西贩卖竹木制品去了,好歹能为集体弄点收入回来。
除了做水利工程,父亲当时应该是愿意外出的。因为在外出的环境里,他有一定的自由度,不受生产队和细水叔的控制。自从造了三间大瓦房后,他感觉到有些人老是故意找茬整他,尤其是生产队长周细水。明明知道母亲即将临盆,他还安排父亲外出劳动,这不是存心跟父亲作对吗?
因为刚刚造了三间大瓦房,父亲接受了外出劳动的安排。这一趟,他到底出去了多少时间,我无从可考,但他见到大哥的情景足已证明,他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在家里。
大哥出生时,父亲不足三十岁,将近而立之年得子,在农村稍显晚了一点,但父亲仍然乐开了花。就像旧年造屋一样,大哥满月之日,父亲又一次大摆了宴席,湾子里那些前来恭贺的人,指着我家的三间大瓦房:“还是这房子做得好呀,刚刚造了一年,就生崽了!”
正当大伙喝酒狂欢的时候,生产队长细水叔过来了。他披着棉袄,里面是崭新的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钢笔。来到我家门口,他抖了抖棉袄,大声地喊我父亲的名字周大应,让他到屋外说话。
细水叔比父亲小一岁,按理应该喊“大应哥。”
父亲瞧了瞧他,又瞧了瞧亲友们,不免有些尴尬。他走出门去,邀请细水叔进屋喝酒,周细水摇了摇手说:
“周大应,你凭么事提前跑回来呀?你给队里打报告了吗?我跟你说呀,去年你私自砍伐后山上的枫树樟树作屋梁,我还没处理你呢!明天一大早开你的批斗会。”
这一年,细水叔刚刚生了第三个女儿,据说比我大哥只小了一天。他已经生了三个闺女,原指望生个儿子,结果又泡汤了。
十二大年哥的如意算盘因为大年哥不愿出售那间厢房的地基,我造屋的事再次停了下来。
负责施工的堂姐夫说,现在连正常施工都成问题,大年哥的厢房与我家老屋只隔着一条巷道,虽说他家的房子垮掉了,但垮得不彻底,还留着一截,不铲掉断墙,根本没法搭建脚手架。大哥给大年哥打了两次电话,两次都没接通,只好去找细玉大嫂。细玉大嫂将我给出的二千块钱,还有烟酒,一并还给了我大哥:“这事情,唉,真是对不住兄弟了,先直那崽子,几次托梦给我,让我不要把屋基卖掉了,他说要是卖了屋基,他都摸不到回家的门了,当年,他就是在这间屋里落气的……”
大哥接了钱物,对着细玉大嫂说:“你家的屋基,我们不要了。我们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你们赶紧把那堵烂墙拆掉,我们这边要搭脚手架。”大哥指着她家的宅基地说,“我在县城里当保安,每天三班倒,我没有时间等你!”
“这种事,你还得亲口跟大年说,我是女人,我做不了主。”细玉大嫂掉头走开了。
大哥气得要死,给我打电话时,一个劲地骂人。
我听后,越想越气,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管周家的事了。一周过后,大哥再次来电话,事情没有任何进展,堂姐夫他们又回家休息了。考虑到家里的水泥等不得,我只好又回了一趟老家,并现场起草了一封信。我将信塞给叔父,让他亲手交给大年哥。
大年哥:你好。我回老家改造老屋,原因有二:一是这幢房子是我父亲年轻时一手建造的,一砖一瓦凝结着他当年的汗水与心血,因为年长日久,已到垮塌边缘,如果不管不问,任其朽败,作为后人,实在有愧先父;二是我虽然生活在城市,但家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对那里的一方水土,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将来我不管在哪里生活和居住,还是希望在家乡有个相对稳定的临时居所。
由于老屋面积狭小,前后逼窄,你主动提出让出你家那间厢房的地基,甚至不讲任何代价。当时我非常感动。随后,我大哥还有我叔叔也曾主动上门与细玉大嫂进行沟通,她说,只要你同意,她没意见。殊不知动工砌墙之日,你们却突然改变主意,据说理由是亡者托梦,故不能成此方圆。我除了表示遗憾,没有任何二话。
这次改造老屋,我本不想插手一些具体事宜,全盘交给我大哥负责。我只要求我的兄弟们在老屋改造过程中,始终与人为善,坚决不做与民争地之事。遗憾的是,启动施工后,发现南边山墙不便搭架施工,我大哥几次给你打电话,你都关机,随后与细玉大嫂沟通。她说这事情由你做主,导致事情一拖再拖。我在再次表示遗憾的同时,也感到愤怒与费解。
应该说,我们两家同出一脉,手足相连,无论是上辈还是同辈,关系处理得比较融洽,没有发生过让人笑话的事情。
大年哥,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的因子,却在一件小事上连续出现这么多遗憾和波折。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目前,房子已正式进入施工阶段,因为你家的断墙没有拆除,致使脚手架难以搭建,严重影响了正常施工。说实话,我们完全可以自行拆除,但考虑到造屋是喜事,好事办好,才主动与你们反复沟通。今天我给你写这封信,是希望你看到文字后早日作出回应,我们不能再等了,也没有时间等了。
周正海
年10月22日信件送出后,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心中也没了怨恨,像是出了一口恶气。我家乡一带地处平原与丘陵交接处,人口密度可能是世界之最,人均耕地面积不足半亩。加上临近铜都县县城,过往人口稠密,各家各户的宅基地,比命还贵,特别是听说东楚到宁安的高速公路可能要修到门口,当地百姓一个个草木皆兵,寸土不让。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两百多年前,守浩公要是预想到他的周姓子孙会有这么一天,他还会不会下山呢?
叔父将信送给细玉大嫂,回头又跑过来问我:“听说高速公路还是要修呢,镇上那个姓胡的又来放线了。”
“我没听说。”我来到后山脚下瞅了瞅,那地方果然又插了木桩,木桩界定的位置比先前的石灰线扩大了地盘,已经临近我家老屋了。
“听说连湾里的祖堂都保不住。”堂弟周乙跑过来说。
“你要是把老屋改造好了,到时候拆了么办呀?”叔父忧心忡忡地瞅着我。
“现在老屋的间墙都拆掉了,这工程不可能停下来呀。”我盯着那些木桩:“他娘的,一会儿说要修路,一会儿又说不修,这不是愚弄老百姓吗?”
“现在还真有点骑虎难下了。”叔父瞅了瞅细水叔的空场,又瞧了瞧大年哥那间垮塌的厢房,“如果你把房子修好了,随即又拆掉了,太可惜了!你赶紧找人说说嘛,能不能不拆呢?”
“国家*策,哪个敢违抗呀?实在要拆,那也没办法。”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道:“老子好不容易回老家改造一下老屋,我不相信说拆就能拆的,我不点头,谁也别想拆!”
叔父瞅了瞅空场上堆放的破砖烂瓦,又瞅了瞅后背山,突然问道:“你爷走了多少年了?”
“二十五年了。”
“时间真快!一眨眼都二十多年了。”叔父嘀咕一声,眼里全是迷茫。他突然掉转头,悄声说道,“周细水那个老东西,为么事不同意让出空场呀?你想过吗?我跟你说呀,就因为你当了新国县县长,他那一房都不服气。当年,你爷做这三间老屋时,他就积了怨气,一直没消解。想想当年他当生产队长时,是么样欺负你爷的?就为了一棵枫树,他将你爷批斗了三天三夜……这个老东西,心*着呢!”
这时,弟弟开着三轮车回来了。他径直跑过来,指着大年哥家的那间厢房说:我知道大年哥葫芦里卖什么药了,他打听清楚了,高速公路马上要修过来,他也想做房子,这个人太滑头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大年哥来电话了。
十三父亲挨斗大哥满月那天,细水叔拒绝父亲的邀请,抖动着棉衣,掉头就走。
父亲听说要批斗他,立马沉下脸,回到了酒席。
“你凭么事要批斗他?”奶奶端着盘子,迈着碎步,从屋里冲出来,她指着细水叔的后脑勺,“我家周大应,当初可是给队里打过报告的,他不是无缘无故砍树的。”
“我不跟你老人家吵。”细水叔回头挥了挥手,“你刚刚添了老孙,是大喜事,你喝你的喜酒去。”
当时,爷爷和外公外婆他们正喝酒喝在兴头上,因为细水叔的几句话,酒席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爷爷是个老实人,没吱声。倒是外公性格好,像没事似的,带头举着杯子,对着大伙喊道:“喝酒……喝酒!”
隔壁的秋兰婶在灶房里当厨子,叔叔三姑大姐细姐都在帮忙,他们端菜的端菜,搬凳的搬凳,细水叔还没走远,奶奶突然指使叔叔道:“赶紧放炮子!”
叔叔瞧了瞧没走多远的生产队长,真的将鞭炮点燃了。
农村办满月酒放鞭炮,是有规矩的,一般放两次,一次是肉丸子端上桌的时候,再一次就是女主人抱着新生儿给大家行礼的时候。
奶奶指使叔叔提前将鞭炮放了,显然是要驱赶生产队长周细水。
大伙捂着耳朵瞧着活蹦乱跳的鞭炮,又瞧了瞧我奶奶。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平时放鞭炮,都会躲到屋里,关上大门,这会儿她却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口,鼓着眼睛,直瞪着细水叔。
鞭炮响起后,细水叔捂着耳朵跑起来,没跑几脚,他放慢了脚步。他斜身穿过巷子,来到队里的土场。搭在肩上的棉衣滑了下来,他伸手扯了扯,掉头骂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次日上午,生产队果真召开会议,除了批斗父亲周大应,还研究了其他事项,主要是合作化的一些事情,全是一些扯皮拉筋的事。会上,细水叔决定重新调整互助组,我家本来与秋兰婶在一个组里,结果被调到另一个组里了。
接下来就是批斗我父亲。
“去年造屋的时候,周大应同志给队里打过报告,可是还没等我审批,他就把树砍了。”细水叔披着棉袄,拍着桌子说,“这是典型的投机倒把行为,必须狠狠批斗。”
父亲坐在一角,低着头没吱声。他一直在想他的新生儿,也就是我大哥。他买回的那只拨浪鼓,大哥太喜欢了,只要有人摇响它,他就会停止哭泣,甚至会咧嘴笑起来。他笑的时候,会流出口水,口水顺着嘴角,流淌到涎兜里,泛着亮光。
“周大应同志,你站起来!给大家交待交待……”细水叔指着父亲嚷道。
“我交待么事呀?”父亲回应道,“我的报告放在你家里一个多月,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这个当队长的始终不理这事,我只好砍树呀,我不可能让新做的房子停在半拉上呀……”
“你就是什么态度呀?”细水叔站起来,一手捉住棉袄:“你擅自砍队里的树,还有理呀?”
“我要是有钱买树,我用得着这样吗?我也是没法子呀。”父亲摊开双手,“当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我一家四口人,只有一间土巴屋,连放出的屁都转不出气来,我实在是没法子呀,我不做屋不行呀!”
“什么没法子呀?”副队长周汉掉头直瞪着我父亲,“没法子就能砍队里的树呀?”
“你这是胡搅蛮缠,你还不给我低头认罪!”细水叔又拍了拍桌子。
这时,奶奶从外面进来了,她指着细水叔的裤裆骂道:“你以为当了队长,卵子就比人家大呀?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欺负我家周大应?你是看他老实吧?有本事冲着老娘来!”
“你崽不砍树,我家细水能批斗他吗?”细水叔的母亲田奶奶也跑来了。她也是一个小脚女人,双手却像男人一样粗大。她瞪着我奶奶:“你这个恶鸡婆,你是看我崽老实,跑过来撒野是吧?老娘跟你拼了!”
两个女人一头扑过去,死拽着对方的头发,撕打了起来。
十四公路部门终于露面了
在电话里,大年哥先是一番解释和道歉,然后说,由我家自行拆除断墙,搭建脚手架,迅速恢复施工。
大年哥是这么解释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省城里,老家的手机就关了。大年哥的二儿子周先中,大学毕业后分在省城的一家企业里,最近谈了对象,女孩子家在省城,还是干部子弟,家里的房子有两、三套,周先中去了一趟女友家,女孩她妈问他省城里有没有房子。周先中说没有。女孩她妈立马摇头说,小周呀,你若是真想娶我家闺女,先把房子搞定,否则免谈。“我一个种庄稼出身、在县城里‘打眼子’的人,哪里有钱到省城里买房子呀?”大年哥在电话里叫苦不迭,“家里只有五万块钱,我拿出来帮他垫了首付,剩下的,我管不了啦,兄弟呀,我哪有能力管呀,我能够供他上完大学就不错了。你不知道呀兄弟,省城的房价比*金还贵呀!”接下来,他又说,我给他写的信,他都知道了,是他闺女周小水刚刚用手机念给他听的。他在电话中反复说对不起。最后,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到不能把那间厢房卖给我的理由。
“我打听清楚了,高速公路要往咱们周家湾穿过,听说镇上那个姓胡的都来钉桩了,咱实话实说呀兄弟,我也想趁此机会做两间,将来好歹有点补偿,总比种庄稼卖苦力强吧。”大年哥在电话里没完没了,“兄弟呀,你可千万要理解我呀,老哥实在是穷得没办法了,才才才……才说话没算数呀,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好不好呀?这样吧,下次你回来见了我,你打我两巴掌,好不好呀?”
我立马挂了电话。
工程恢复施工后,大哥仍然负责现场管理,我偶尔才回去一次,瞧瞧进度和质量。因为大年哥家的那间厢房没弄成,我决定将原来的灶房改成书房,堂屋中间做一面间墙,前半厝做客厅,后半厝做厨房。我在前文中说过,回老家改造老屋,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推开窗户能看到后背山的合欢树和父母亲的坟墓。
至于高速公路的事,没有正式文件下来之前,一切传言都不可信。大年哥是否真的会在宅基地上造屋,现在也是个未知数。就算他真的做了屋,不管高速公路修建与否,我都会想办法让他拆掉,然后,我再在靠山的南边外墙上开一扇窗户。
那天上午,县委钟卫书记组织相关人员开了会,还是为了陵园周边的地产开发问题。他的意思很明确,两家私房的拆迁进展太慢,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连拆迁协议还没谈妥,这种办事效率,让北京的开发商非常失望。现在,市委刘建明书记也知道了这事,他对我们新国县委县*府的办事效率和工作作风提出了严厉批评。钟书记最后盯着我说:周县长呀,现在是换届的关键时期,咱们可不能让市委抓到什么辫子呀。
当时,参加会议的有常务副县长老吴、民*局长老王、房产局长老曹、规划局长老洪、交通局长老武等一干人。钟书记话音刚落,大伙一齐瞪着我,除了民*局长老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恨不得将我吃掉了才好。我知道,因为我的阻挠和消极怠工,他们才不敢放开手脚推进陵园的开发和建设,这帮人都是钟卫这几年突击提拔上来的,大事小事都跟钟卫穿一条裤子。
“钟书记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坚决反对搞陵园开发的!”我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在常委会上说过多次,如果开发烈士陵园,那些想在那里买房的人高兴了,可那些死去的烈士怎么办?他们地下有知,能安宁吗?”
“我们并没有拆除纪念碑呀!”常务副县长老吴指了指窗外,“纪念碑还留着,周边地方搞开发,有什么不妥的?我们新国县从西晋就建县了,到现在连一家像模像样的酒店都没有,只能在招待所里接待领导和来宾,我们这些当县领导的,就没有一点紧迫感吗?”
“陵园是新国县城的中心位置,如果开发起来,可以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如果从那里建设一条八车道的主干道,再竖起一幢地标性大酒店,咱们新国的面貌将焕然一新,这事不能再等了!”交通局长老武盯着钟卫,说话时一直比划着手势。
“刘建明书记说得很对,新国之所以发展慢,就是因为城市化进程太慢,胆子小,放不开手脚。”规划局长老洪将目光扫向窗外,眉头皱得紧紧的:“依我看,陵园那地方除了那块纪念碑,其他地方都可以搞开发,甚至可以大搞,全部铲平,不彻底铲平,没法搞,北京的开发商也不会过来。”
“都铲平了,那些烈士墓怎么办?”民*局长老王终于开口了,陵园是他管辖的范围,自从县委决定开发陵园后,他和我一样,一直持反对意见,可惜势单力薄,没人呼应。
“可以迁移到公墓里呀!”老吴又指了指窗外,“这样也便于你们民*部门统一管理嘛。”
“陵园是我们新国县的历史,这地方非同寻常,打个比方,如果新国县是一个村子,陵园就是村子的祖坟,祖坟哪!把祖坟废掉,然后搞开发,不征求老百姓意见,行吗?”我站起来,大声地质问大家,“本来好好的一个陵园,有纪念碑,有烈士墓,有林荫路,有森林,还有广场,如果按照你们的意思,把其他地方全都铲平,就剩下一座纪念碑竖在那,咱暂且不说那两个拆迁户,城区大多数老百姓能答应吗?烈士后代能答应吗?我们怎么跟子孙后代交待?”
“不要动不动拿老百姓来压人!这些年,多少事老百姓不同意,不是照样搞成了吗?”老吴抽着烟,黑着脸皮说,“如果什么事都跟群众商量,啥事都做不成。”
“我还是这个意见,陵园地处城中心,如果那个地方开发好了,新国县城的整体形象将发生根本性变化,老百姓应该会支持的。”交通局长老武笑了起来。
规划局长老洪突然涨红了脸皮,他瞧了瞧钟卫,他显然还有话要说。这时,钟卫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茶水。他一直没吱声,大家发表的这些意见,他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脸上掠过一阵隐笑,随手扯过一张纸巾,抹了抹嘴,扔在烟灰缸里:“既然绝大部分同志同意陵园开发,那我们就少数服从多数,赶紧搞嘛,多大个事呢!首先把两个拆迁户搞定,不能再拖了,周县长!这事如果再拖下去,市委肯定会追责,这是*治!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首先要把讲*治放在首位,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我反复说吗?”
“讲*治?我的车子都被砸了,有人都把恐吓信丢在我车里了,你还要我坐在这里讲*治?”我抓起皮包,“霍”地一声站起来,指着大家:“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想把我周正海赶出新国吗?我实话跟你们说,我还偏偏不走!我看你们到底能够把我怎么样……”
我愤然离开了会议室。
当天下午,我先给陆小玉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收到了她的鞋垫,鞋垫很漂亮。随后,我就回了一趟老家。
大哥不在现场,弟弟开着三轮车去了县城,只有堂姐夫堂弟和叔父在场。大哥租住在铜都县城郊区的农村,因为要值班,三天两头才回来一次,通常情况下,泥瓦匠们需要什么材料了,就打电话过去,吩咐他把东西送回来。
六百多口青砖总算收齐了,花了差不多五千块钱。两面间墙已经砌了二米多高,安放在空场上的搅拌机“呜呜”地响着,两名做副工的妇女,戴着白色帆布防护帽套,正往搅拌机里倒水泥。我瞧了瞧新砌的墙面,穿过竹跳板,来到每一间房子。地面上洒落着鞭炮碎屑,空气里弥漫着水泥沙浆的气味。
我抬头瞧了瞧天空,又瞧了瞧南面的后背山,合欢树在风中摇晃,那种毛绒绒的花朵,差不多落光了,只剩下一些叶子。我突然吁了一口气。
我扭头又瞅了瞅四周,果然有几户人家正在着手造房子。他们买回了砖块、沙石和水泥,堆在老宅子门口,墙面上冒出一个个硕大的“拆”字,用石灰水刷写的。还有一户,明明院墙上写了“拆”字,里面却新栽了大小不一的树苗。
“前两天,公路局来了人。”叔父指了指那些墙壁上的“拆”字,“看来,这次高速路是真的要修过来了。”
我没吱声,瞧了瞧南面大年哥家的那间厢房。断墙已被拆掉,只留下西边的半面墙壁,上面也有一个“拆”字。墙头上长着蒿草,草尖上头结了*色的穗籽,地面上堆着烂砖瓦和一些破衣服。
一会儿,乌明叔从东边房角处冒了出来。他背着手,直瞅着我家正在砌建的新墙。我正要去迎接,老人家摇头叹气地走开了。
这时,村口的土场突然响起汽车声,细玉大嫂和她闺女小水拖着红砖回来了。开车的小伙子是小水的对象,对面曹家湾的,叫曹小虎,大伙都喊他小虎。两年前,小虎与小水处对象,小虎想早点结婚,小水说,你要是真想娶我,先在县城买了房子再说,否则免谈。小虎没办法,只好拼命挣钱。前些年,小虎在曹兵的石料厂做物流,石料厂发生事故停产后,小虎就没了固定职业,虽说有台破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会儿,小虎从车上跳下来,准备缷车。一会儿,红砖哗哗地从车斗滑溜到地上,大年哥果真要造房子了。
“见人屙屎喉咙痒!”叔父咕哝道,眼睛直瞅着我:“你是不晓得,这阵子,湾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还说你回来拆屋做屋,是为了将来拆迁时多得点补偿金。”
“嘴巴长在人家身上,爱咋说咋说。”我从地面上拾起一片破瓦,正反瞧了瞧,丢在地上。想到父亲当年从老祠堂往家里挑砖担瓦的情景,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正说着,乌明叔突然走了回来。
“亚子呀,你爷做这三间瓦房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吧?”乌明叔接过被堂弟点燃的烟卷,吸了一口,结果呛住了,“咳咳咳……那是啥年月呀?大家连肚子都吃不饱,你爷却敢做三间大瓦房,没有一点胆量,想都别想!”
“不做么办呢?当年四口人就挤在一间屋里,放个屁都转不气来。”叔父接过话头,笑出一嘴红色牙床。他正在拾捡一些破碎的砖瓦片,准备转移到空场的垃圾堆里。
“这算是个原因。”乌明叔点了点头。“话又说回来了,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没房子住,敢动手造屋的,整个周家湾只有你爷!”
“一千多口火砖,还有一万多块布瓦,全是你爷一手一脚从老祠堂挑回的,谁吃得了这个苦呀?只有你爷!”乌明叔红着脸瞪着我:“家里一根木料都没有,他一个人拿着斧头跑到山上去砍那棵枫树,直砍到天亮,总算把它砍倒了,他将树枝一根根剁干净,用锯子锯成房梁长短,再用麻绳拖回来……谁吃得了这个苦呀?只有你爷,全天下只有你爷!”
正说着,村里的土场里再次传来汽车声。这时,曹小虎的汽车已经开走了,留下细玉大嫂和小水在那里清场子。这次开来的是一辆皮卡小车,车里钻出一个人来,约摸三十来岁,穿着黑皮夹克,腋下夹着皮包,嘴上咬着烟卷。他瞥了我一眼,轻车熟路直奔我家的老屋,指着堂姐夫的脑壳说:
“哪个让你们做屋的?”
当时,堂姐夫和堂弟正在砌砖,嘴巴里也都咬着烟。叔父咧嘴笑了笑,露出像鱼腮一样的牙床。叔父显然见过他,这不是前天用扫帚蘸着石灰水写“拆”字的那个小伙子吗?当时,叔父还主动跟他打过招呼,问过他高速路的事。
“不是做屋!是修屋!”叔父连忙纠正说,“这老屋是我侄儿的,要垮了,他回来把两堵间墙拆了,重新砌上火砖,再不做就垮了……我记得跟你说过的。”
“你跟我说了吗?”小伙子姓胡,他从嘴里拔出烟卷:“沿线这么多人家,我哪里记得这么多呀?”
“我当时就站在这里!”叔父指了指脚底下,“我说,我侄子回来修老屋,把房顶揭掉了,再换上两面新间墙,不晓得高速公路什么时候修,你当时正蘸着石灰水在墙面上写字,应该是听见了的……”
“我不记得了。”小伙子摇了摇头。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当时指了指墙上的字。”叔父又笑出了牙床,“你的意思是高速公路快要动工了。”
“是呀,过两天就要动工了。”小胡吸了一口烟,指着大年哥家那面断墙上的“拆”字,“你们没看见呀?恁大一个‘拆’字没看见吗?你们以为*府是在玩儿戏是吧?”
“你就不要拿*府来压人了,我也是在*府里工作的人。”我实在忍不住了,冲着小伙子摇了摇手:“小胡呀,我叫周正海,没错,你是写了‘拆’字,问题是,我早就动工了,我老屋的两面间墙在你写‘拆’字之前就已经拆掉了,我现在不做也得做呀。”
“你们明明知道*府要修高速,所以才把房子提前拆了重做,你们这是早就打算好的。”小伙子将烟头扔在远处。
“你这话又说错了。”我纠正说,“我回来修房子,不是为了拿*府赔偿,我周正海也不差好点钱,我是为了居住,为了这份祖业不至于毁掉。我告诉你,我没造屋,我是修屋,我没有扩大一个平方,也没有增加一间房子,过去是79平方,现在还是79平方,不信,你拿尺来量……你还年轻,说了你也未必能懂。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问乡亲们,我是为了回来有地方落脚才修这个房子的,再不修,老房子就垮了,我总不能让老屋垮在我手上吧?”
“是呀,小胡,他说的都是实话。”乌明叔连忙帮腔说,“他一个当县长的人,怎么可能指望那点补偿金呢?”
“周县长,我看你完全是多此一举。”姓胡的小伙子又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高速公路明明要往你们湾子经过,你却跑回来维修老屋,你以为你把老屋维修好了,就不拆了吗?不可能的,周县长!”
我说:“这样吧,如果你感到为难,你回头把我的情况跟上面汇报一下,我明确告诉你们,这房子我必须把它修好,我还要把它装修好。”
“你实在要做,我也没办法。”小胡拍着皮包走了。临上车前,他又掉过头来,指着堂姐夫和堂弟说:“我可是通知了你们的呀,我今天过来,是让你们停工的,后面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别怪我当时没吱声呀。”
十五父亲有了新的罪名父亲被细水叔连续批斗了三天三夜。
那三天里,父亲每挨一次批斗,奶奶就去现场闹一次。细水叔的母亲田奶奶因为生病在床,没办法过来,只好躺在床上跟我奶奶对骂,她骂我奶奶是恶鸡婆,是害人精,是断子绝孙的坏东西。
奶奶两边骂,一边骂田奶奶,一边骂细水叔,就是没敢闯入会场。会场设在生产队的仓库里,门口站着民兵,他们背着乌黑的枪支,神情严肃,一副随时准备抓人的样子。奶奶躺在门口处,披头散发,脸皮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她的棉衣敞开着,露出一件破旧的碎花内衣,内衣包裹着她软沓沓的乳房。她将自己的声音不断地拔高,最后终于沙哑了。
“我儿子周大应要是有屋住,会去队里砍树吗?”奶奶拍打着瘜平的胸部:“他们一家老小四口人,就一间屋,放个屁都转不出气来……你这个畜牲,你凭么事批斗他,你不得好死的!”
第一次开会批斗时,父亲不服气,与细水叔争了几句,后来,他懒得争了,由他们折腾。他知道,细水叔整他,是因为没有给他送东西。给他呈送报告的那个晚上,母亲曾吩咐过父亲,将家里的老母鸡送一只给队长,父亲瞧了瞧母鸡,蹲下来,将鸡捉住,鸡身上软乎乎暖和和的。他摸了摸鸡头和鸡背,鸡咕咕地叫着,眼睛盯着父亲,父亲嘀咕一声,又把鸡放开了。鸡抖了抖身子,欢快地叫了一声,撒腿就跑。这时,母亲拿着一根细麻绳,准备将鸡捆起来。父亲瞧了瞧母亲已经隆起的肚皮(当时,大哥还在她肚子里),拍了拍巴掌,缓缓地站起来:“你都快要生了,这鸡得留给你!”
细水叔指使两个民兵,将父亲从凳上扯起来,再将木牌挂在他脖上。木牌两头穿上铁丝,上面写着“坏分子”三个黑字。民兵们按了按父亲的头,命令他低头认罪,老实交待。
父亲的脸皮上似笑非笑,咕哝了一声。
“你不说是吧?”细水叔拍了拍桌子:“看来,你是鸭子死了,嘴巴还硬着。周大应,你私自把队里的枫树和樟树砍了,说明你私心重。你今天老实交待,你还做了什么损公肥私的事?”
“我能做什么损公肥私的事?”父亲抬起头来,瞅着周细水口袋上的钢笔,脸上全是不屑,“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生产队员,能干出什么肥私的事?”
“你是不是把队里的鸭蛋偷回家里啦?”
“哪个说的?你说话要有证据,不要诬蔑人好不好?”父亲瞪着细水叔,又瞅了瞅大伙。第二次批斗会,细水叔将地点转移到了他们那个房族的祖堂里,湾子里的青壮劳力都来了。我祖父,还有三祖父都在,连我叔也在场。
“就这是证据!”细水叔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只箢箕,丢在会场中央的泥地上,箢箕里放着几片鸭蛋壳,蛋壳变了颜色,都发*了。“这是我从你家新屋后面的空场上拾到的,除了你们家,还有谁吃过鸭蛋呢?”
当年,生产队为了发展副业,在湖里养了三百只鸭子,细水叔让父亲去放鸭,父亲没法推辞,就去了湖里。
“空场是你周细水家的宅基地,你在那里拾到了鸡蛋壳,怎么赖在我周大应身上呢?”父亲红着脸争辩说,“不会是你自己吃了人家送的鸭蛋吧?”
“放狗屁!”细水叔抖动着旧棉袄,“我一天到晚呆在生产队里,只有你在湖里放鸭子……”
“你才放狗屁!”父亲从脖子上取下木牌,对着箢箕踢了一脚。箢箕朝着对面飞过去,落在细水叔的头顶上,两片鸭蛋壳一片落在他的肩膀上,另一片落在祖父身上。
“我周大应与你周细水无冤无仇,你这么对我?到底为了么事呀?”父亲扑过去,一把揪住周细水的衣领,“你跟老子说清楚!”
“把他捆起来!他公然与人民*府对着干,我看他周大应是活腻了。”细水叔使劲地推开父亲,掀掉头上的箢箕,冲着民兵吼叫道,“明天一大早,你们把他捆送到大队部里去,再关他三天三夜,看他还老实不老实!”
十六家乡的碎石厂又放炮了
签订合同过后两个半月,堂姐夫和堂弟终于将我的老屋改造完毕。
同时建造起来的,还有大年哥的两层小楼、强子哥的三层小楼,正为哥的三层半楼,海平哥的两层楼……
不同的是,我家的老屋是维修改造,他们的楼房全是新建的,而且是抢建,既没浇灌地脚梁,又没浇灌水泥柱子,更没有现浇楼板,直接用砖块摞上去,连墙面都没粉刷,房顶上草草盖上一层石棉瓦,就是傻瓜看了,都知道是冲着拆迁补偿来的。
我的老屋虽然是维修,却是花了一番功夫的。按照图纸要求,两位泥工师傅不仅新砌了两面青砖间墙,还在外墙缝隙里,充填了石灰线;对少数明显破损的外墙青砖,先把它们拆下来,再换上完好的砖块,尽可能保持颜色一致。根据我的要求,他们还参照电视上看到的古民居,在房檐的高墙上涂了白石灰,画上花草虫鸟,再在南边新开的窗户上装了白色窗套,原先的老窗户,扩大了窗口,镶了木格玻璃。这样一来,维修过后的老屋焕然一新,有点名人旧居的味道了。
与那些抢建的楼房比起来,我家的三间老屋虽然高度最矮,面积最小,却格外惹眼,成了村里的一个新亮点。
村里的一些老人,据说连乌明叔都兴致勃勃地前来参观。
“亚子他……为么事在南边的山墙上开扇窗户呢?”老人们问我叔父,“他家老屋那边原来是没有窗户的。”
“他呀?”叔父又笑出了牙床,“那间房子过去是灶房,他改成了书房,他说他想推开窗户就能看见他爷和他伊的坟……他是个怪人!”
“呃,原来是这样呀!”老人们点着头,随后又摇头,“大年在南边造了楼房,把亚子的老屋挡住了,他就是想看见他爷他伊的坟,也看不见呀。”
这天,大哥打来电话让我回去瞧瞧,还把照片发过来供我欣赏。我瞧了一眼,竟然一阵激动,恨不得立马跑回老家。
这会儿,县委钟卫书记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对陵园开发的进展极不满意,两个钉子户不仅没签下协议,还跑到他的办公室去闹事。我说,他们在我办公室里都闹过两回了。钟书记在电话中又一次批评我,说我在重大问题上不清醒,不讲*治。还没等我解释,就把电话挂掉了。陵园开发的事,我本来就反对,老百姓也反对,大家都不赞成的事,钟卫作为县里的一把手,搞一言堂,这一点让我非常恼火。自从上次开会我拂袖离场后,我和他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早上在食堂里过早,相互间也不说话了。
这段时间,为了完善陵园周边的基础设施,我前前后后开了七八场专题会。那两个拆迁户,我特意安排街道的同志进行过接洽和商谈。我是这么打算的,到时候,就是北京的开发商不过来,也得想办法让两家住户搬走,他们的房子都是老建筑,*府若是能够买下来,将来大有用途。
钟卫如此专横霸道,让我很不舒服,一气之下,我坐车回了老家。我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去了,我想看看刚刚改造完毕的新房子。
维修后的老屋,果然不一样,比我想象的效果还要好,书房南边虽然开了窗户,却让大年哥家的房子挡住了,此事的确有点遗憾。好在大年哥的房子是为了拆迁抢建的,迟早要拆除,到时候我站在窗前,就能看见父母亲的坟墓了。
刚一回到老家,大哥问我是否请客。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
“咱们乡下,只要造房子,没有不请客的。如果不请客,乡下人会认为你瞧不起人家。”
“我说过了,我没有造房子,我是修房子!”我红着脸嚷道,“请你们以后说话注意分寸,我周正海没有在老家造房子,只是维修了老屋。”
“造屋也好,修屋也好,反正都是喜事。”堂弟周乙跟着说。
“你给村里做过那么多事,不是修桥就是铺路,还在山上种了树……现在好不容易把房子修起来了,主动请一请乡亲们,道理上也说得过去,你不收礼就行了。”大哥说,“再说,把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联络一下感情,也是好事。”
“算了!”我指了指房子后面的空场,又指了指南面大年哥抢建的两层楼房,“这两件事伤了我的心,我不想再跟周家湾的人拉扯关系了,就这样吧,大家相安无事。”
“现在房子修起来了,你以后会经常回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最好不要搞得太生分。”大哥提醒我说,“农村人嘛,就是这样的,你不能太计较,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那倒是真的,这一点你爷比你想得开。”叔父瞥了瞥我,“周细水当年那么下死力整他,他都不记仇,见了面照样喊他细水老弟。”
这时,弟弟开着三轮车回来了。他拖回了一车彩色地砖,打算铺在从巷口连接我家老屋的走廊上。记得早年,那地方是铺着青石的,奇怪的是,这些年,那些四方四正的青石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堂姐夫和堂弟手握铁锹,正在清理门口的排水沟。
村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炮响,轰隆一声,从头顶上滚过。大哥盯着我说,曹兵又在山上炸石头,都半个多月了。
“炸石头?”我仰头瞅了瞅天空,一股*色烟尘从后背山滚了过来,天色立马一片晦暗。“审批了吗?不是停了吗?没人管吗?苏红不管吗?镇里也没人管吗?湾子里没人反映上去吗?”
“管么事呀?曹家有靠山,曹兵他哥是镇里的二把手,据说都入了股的。”叔父接过话说。“现在都是官官相护,你就是反映上去,有么用呀?”
“江子哥不管吗?曹兵不是他侄女婿吗?”我指了指村子前头的小洋楼。
“管个屁!他不过是人家的一条狗。”堂弟周乙咬了咬牙说。
“曹兵……怎么突然炸起石头来了?”
“这还用问呀?”大哥反问我,“他肯定是拿准了信息,知道高速公路要修了,修路要用石头,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他会放过呀?”
“去年,碎石厂发生事故死了三个人,可能没赚到什么钱,他现在只想把损失补回来。”堂姐夫跟曹兵是一个湾子,对情况比较清楚。
“他们曹家就欺负我们周家人口少!加上你在隔壁新国县当县长,你要是在咱们铜都县当县长,他们敢来炸石头吗?”弟弟一针见血地说。
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好不容易把三间老屋修好了,人还没住进去,停产一年的石料厂却死灰复燃。我拿出手机,当即给村支书苏红打了过去,请他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呀?姓曹的怎么又炸起石头了呢?”我瞪着苏红,指着后背山。
“怎么回事?哼!谁管得了呀?”苏红摇了摇头:“我到镇*府反映过一百回了,他们根本不理我,他哥是镇长,二把手,谁敢管呀?”
“请新闻记者呀,向上告呀!”我指着天嚷道,“他们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只想着自己发财,咱们就告他们呀!”
“我看你简直就是个书呆子,亏你还在新国县当着县长。”苏红捂着嘴笑起来,“现在是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这种得罪人的事,谁去做呀?除非他是个二百五。”
大哥也跟着摇了摇头,他一直觉得我是个书呆子。
“问题是他得罪了老百姓呀。”我用力拍着手掌,“我立马就跟《东楚快报》的记者说,实在不行,我就把这事放在网上,老子不相信治不了这帮狗娘养的!”
前两年,因为曹兵开山炸石的事,我请过一些记者,也进行了报道,但没起到什么作用。
“我正要去新国找你,正好你回来了。”苏红将我拉到房子外面的巷道里,压低声音说:“这回可是准确消息,从东楚到宁安的高速公路百分之百要往咱们村里过,你家的房子在拆除范围之内,镇公路办那个姓胡的前后来了几次,让我一定把消息告诉你。”
“凭什么呀?”
苏红摊了摊手,意思是他也没办法。
“不可能拆!”我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说拆就拆呀?老子就不拆,看他能拿我么样!”
“拆还是不拆,你自己想好,反正我把话带到。”苏红临走前握了握我的手:“你的三间老屋不在路中间,我尽量做工作,争取不拆,如果实在做不通,那你也不能怪我,只有靠你自己了。”
大哥、弟弟和叔叔一直盯着我。
“千万莫让他们拆了!”叔父反复叮嘱说,“如果拆了,以后你么样在周家做人呀?好歹你还是个县太爷。”
“如果被他们拆了,你爷都会从坟里坐起来!”叔父又补充说。
“不会吧?”弟弟一直信心满满的,“不卖僧面卖佛面,你好歹是个县长,要是连县长的房子都拆了,这世上还有钉子户吗?”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新国县组织部打来的。电话中说,市委组织部王家部长要亲自找我谈话,让我明天上午回一趟东楚市,王部长在办公室等我。
“这次换届,你能不能当上县委书记呀?”大哥试探性地问道。“我听新国县的好多人说,你很有可能要当新国县的一把手,看来,维修老屋是个好兆头,咱们家又有好事了!”
十七细姐与摇篮里的大哥
父亲在大队部里待了半天时间就回来了。
大队李支书,与我家是远亲,他家堂嫂是我姑婆,他与父亲是老表关系。李支书知道我家的情况,亲自将父亲松了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他回来了。
细水叔气得要死,扬言“等着瞧”。父亲没理他,继续陶醉在家添男丁的喜悦之中。他坚决不去湖里放鸭了,细水叔没办法,默许他留在湾子里劳动。每天放工回到家里,父亲就会俯下身子,举着拨浪鼓,在大哥面前摇晃,家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大哥出生时,大姐九岁,细姐快六岁了。大姐上学都两年了,细姐是抱养的,明明临近上学年龄,父亲压根没有让她进学堂的意思。细姐的任务是带孩子,这孩子就是大哥,她的弟弟。她知道这个弟弟来之不易,照顾得特别用心。若干年后,湾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在我面前回忆说,你大哥完全是你细姐一手一脚带大的。大哥躺在摇篮里,不是哭,就是闹,细姐坐在矮凳上,举着拨浪鼓,一边推拉着摇篮,一边尖声尖气地唱着那首鄂东民歌《乖伢子》:
“乖伢子,你莫哭,
有只猫子爬上屋;
乖伢子,你莫闹,
外面有只狗子跳。
只有细姐最痛你,
赶紧给我笑一笑。”
这首叫《乖伢子》的民歌,我在铜都县的民俗志里看到过,细姐对原文进行了改动,她将“爸妈”改成了“细姐”。待我出生后,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就是我,再以后是我弟弟,我们三兄弟都是细姐一手一脚摇大的。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细姐不只一次教过我这首歌,当然,她还教过我其它民歌,比如《摇窝窝》:
“摇窝窝,摇窝窝,
乖乖不哭,妈妈去干活;
摇窝窝,摇窝窝,
乖乖困了,姐姐去把猫儿捉。”
细姐唱歌时,神情安静,面带微笑,仰头眺望着远方。
她坐在堂屋里,一边摇着大哥,一边盯着门外的那面土墙。那是三祖父家的土墙,正对着我家的大门,中间隔着那条不到二米宽的石板巷子。三祖父家的土墙墙面图案斑驳,宛如一幅壁画。细姐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女孩子,她从对面的土墙上瞧见了各式各样的图案和画面。那里面有猪狗牛羊,有花草虫鸟,有蓝天白云,还有村民们的劳动场景……总之,她想看到什么,墙壁上就会出现什么。若干年后,当我摇着我的侄儿侄女的时候,我也看见过类似的图案和画面,这些图案和画面,给了我无穷的想象和安慰,也给了细姐无限的遐想与向往。她从那面墙壁上可能还瞧见过她曹家的亲娘,她的亲娘正从墙壁上走下来,就像电影里的人,来到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喊她“金子!”
细姐的亲娘就住在对面的曹家湾,但她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前一年春节,父亲带着她去曹家拜年,她的亲娘捧着几颗雪果和麻糖,塞在她的口袋里;另一次是大哥满月的时候,她的亲娘亲爹过来了,亲爹摸了摸她的头,亲娘抱了抱她,随后又放下了,临走时塞给她一条手帕。手帕是旧的,却有一股香味,细姐视若珍宝,每天揣在口袋里,就是鼻涕糊在脸上了,都舍不得用它擦一下。偶尔,她会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盯着它瞧上一眼,再闻一闻,随即放回到口袋里。
我在前文里已经讲过,细姐刚刚出生四十天就被抱养到了我家,对她的亲娘,她没什么印象,但这并不妨碍她会想起自己的亲娘。她一定站在村口,无数次地眺望过对面的曹家湾。现在,这个本该上学的女孩子,正摇着我的大哥,她会不会一边唱着摇篮曲,一边流着眼泪呢?
她一定流过眼泪的。我确信。
然而,我亲爱的细姐哪里知道,十七年过后,这个躺在摇篮里的弟弟,这个比她小了将近六岁的男婴,竟然会成为她的丈夫。
十八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先后找我谈话
到了冬季,新国县的换届工作进入白色化,各种矛盾暗流汹涌。除了我的车子被砸,从东楚市下来任职的李副县长,夜间回宿舍时,遭到两名歹徒的袭击,头部和胸部多处受伤,造成脑震荡和重度昏迷。袭击他的两名男子头戴黑帽,突然从暗处扑来,一个抱着他的后腰,另一个拿着棍子打击,先是对准他的后脑重重地敲打,接着又使劲地戳击他的胸部。幸亏路人喊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目前,李副县长已被转医院救治,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王家部长坐在办公室里看材料,见我来了,立马站起来,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我突然有些恍惚,两个多月前,在新国县招待所里,那个枕头底下压着红包的王家部长,是眼前的这个人吗?
我环顾着他的办公室,柜子里插满了书籍,中间的空格里搁着一幅相框,是他与省委武副书记的合影,武副书记曾在东楚市任市委书记,那时候,王家部长还是一名科长。办公桌上除了电脑,旁边放着一摞文件和一堆文字材料。
“上次我去新国县,问你对这次换届有何想法,你当时说没有想法,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是这样吧?”王家部长以那种商量的口吻,友好地瞅着我:“你有这样一种态度和认识,组织上是肯定的,是有数的。换届期间,面对进退留转,你能保持正确心态,服从安排,这是*员领导干部的本色,你周正海保持了这种本色!”
“谢谢部长……”
“这次换届,根据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意见,必须统筹全市的干部安排,凡是在基层任职的同志,原则上都要回到东楚城区,不再留任县里……”王家部长盯着我说。
“呃。”我点了点头。记得届中考察时,刘建明书记的指导思想是,凡下基层的同志,没干过三年五年,不能轻易挪动位置。
“你这几年在新国县工作,总体上是不错的,上下反映也比较好,组织上也是肯定的。”王家部长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我手上。“但是,市里的职位有限,组织上充分考虑到你的个人特长,打算让你去一个轻松一点的部门任职。”
“什么部门?”
“市*协文史委。”王家部长指了指窗子外面,“这个单位舒服吧?”
“呃!”我低头笑了起来。这消息虽然来得唐突,但我心里却异常平静,三年前,王家部长在这里告诉我不能升任新国县委书记时,当时我还有点难以接受,而今天,我竟然坦然多了,像是早已料到了这种结果:“舒服倒是舒服了,可是……”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在大学里是学历史的,你不是一直对近代史研究有兴趣吗?尤其是对东楚地区的近代革命史,你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琢磨这事。”他稳稳地坐了下来,晃动着椅子。“我还听刘书记说,你对中国二十世纪的革命史研究非常深,发表了不少论文,有这么回事吧?”
“发过两篇。”我笑了笑,掉头瞅着窗外的高楼。市委对面就是那个叫宏江人家的新楼盘,妻子张虹在那里买了一套复式楼,并付了首付。房主是她的名字,原先的两套房子,房主都是我,她担心是个隐患,将来一旦离婚,她可能有损失。那天在宏江人家预交首付时,她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买房了,这是最后一次。
自从到了新国县,日常工作之余,结合近代史研究,我思考过烈士县如何发展的问题,参加过几次研讨会,发表过几篇理论文章。我的核心观点是,作为一个烈士县,对于当年那些为国捐躯的烈士和浴血奋战的英雄业绩,需要我们静下心来加以分析和提炼,不能仅仅停留在一块纪念碑上,它应该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如果这笔财富能够得到充分的诠释、继承和转化,祖国各地那些类似于新国县的烈士县、将*县,就能够找到当代发展的动力和后劲,由此找到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主战场。发展决不是简单的招商引资和造城运动,更不是不加选择地请几个老板过来投资造房和办厂,这种被动的求人的发展模式,终究是缺乏后劲的。相反,如果能够从当年的先烈业绩和历史掌故中提取精神营养,化为当代人的自觉行为,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前世与今生,都知道从哪里来到何处去,一个地方自然会出现强大的精神气场,这样的气场足以吸引资金、人才、技术等各种要素,被动发展自然会转化成主动发展。
“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王家部长一脸庄重地说。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我说过,服从组织安排。”我将茶杯放回桌上,站了起来,“只是我不太明白,组织上一方面肯定我在新国的工作,另一方面又在我的工作安排上不断地边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年,让你去新国县当县长,可不是边缘化,那是委以重任。”王家部长沉下脸说。
“您说不是边缘化,那我问您,除了我周正海,新国县哪个县长连续干过六年?哪个县长最后不是在当地当了书记,就是到异地当了书记?您自己掰着指头算一算,王能光,李相克,易明……等等,他们都是在新国县当过县长的,他们当中有谁像我这么安排的?”我突然间激动起来,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刚刚还平静的心情,却陡然间发生了变化:“我担任正县职都快满十四年了,当年跟我一起提拔的那些人,正厅级都有了……”
“干部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王家部长叉着双手笑了笑:“你刚刚还说,服从组织安排,怎么一眨眼又有想法了呢?看来,周县长没有对组织说真话呀!”
“我是说过服从组织安排,我只是没想到组织上会这么安排。”我重新坐下来,瞥了瞥他和武副书记的合影。“现在,我只想问您,这个安排已经决定了吗?”
“基本上决定了。”王家部长点了点头。“建明书记说了,如果在文史委这个位置干得好,将来还有提升空间,不是还空着一名*协副主席吗?”
“算了算了,不说了。”我摇了摇手,拿起杯子猛喝一口水:“请您转告刘建明书记,他对我的工作安排,我周正海坚决服从,但作为一名市委书记,我认为有必要请他好好想一想,新国县烈士陵园是新国县的祖坟,那地方能搞房地产吗?那是埋烈士的地方,那是新国县的一部近代史!这两天,那两个钉子户,还有一帮居民举着横幅,跑到县委县*府上访,总有一天,他们会到东楚市委市*府来的,不信等着瞧!”
“能不能搞房地产,我这个组织部长说了不算。”王家部长眨了眨眼睛,光滑的脸皮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对于上级交待的工作,特别是主要领导同志交待的工作,要不折不扣地去完成,这是做人做事的本分,这一点,你认真想过没有?”
我摇头哼了一声。
“实话跟你说吧,建明书记昨天还找过你们钟卫书记谈了话,我听说北京的投资商都告到他那里去了,说你们办事拖拉,没有效率。”王家部长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周县长呀,有没有这回事呀?”
“我什么时候离开新国县?”
“你等通知吧。”王家部长再一次站起来,伸出左手,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我立马闪开了。他老着脸直瞪着我:“在没有接到市委的正式文件之前,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今天的谈话,只有你我知道,不要外传,这是组织纪律,你懂的!”
刚出王家部长办公室,突然又接到市纪委陈书记的电话,他先问我在哪里,是在新国县里还是在东楚市,我说我就在您楼下。
“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陈书记口气严肃,随后挂了电话。
市纪委在组织部楼上,陈书记正趴在桌上看材料,旁边放着一只拆开的信封。见我进来,他捏着那份材料,在我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在你老家做了一幢别墅呀?人家都告到市委刘书记那里去了……”
“谁告的?”我瞅着他手上的材料,一共三页信纸,写的是钢笔字,密密麻麻的。
“是你们村的村民。”陈书记冷笑一声,“你瞧,还按了好几个手摩呢!”
我伸过手去,正要接过来,陈书记突然缩回手:“现在还不能给你看。”
“我没有做别墅!我只是将老屋维修了一下,拆了两堵间墙。”我坐下来,一字一句地解释。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这是头一回被叫到纪委谈话,说实话,心里真有点紧张。
“人家为什么说你做别墅呢?他还在信中说,你把房子弄得像花一样。”陈书记将材料丢在桌上,“今天一大早,建明书记将材料转给我,让我找你谈谈,你说,这事怎么办?”
“真不是别墅!老房子要垮了,我把两面间墙拆了,重新用青砖砌了一遍。”我涨红着脸,“完全在原址上进行,没有扩大一个平方……”
“这材料上写着,你把隔壁左右的水沟都占用了。”陈书记离开椅子,坐到沙发上:“人家三番五次跳到沟里去阻挠,你都不让步,这是典型的侵犯群众利益行为,你知道吗?还有,国家公职人员是不能回老家造屋的。”
这时,我已感觉到额头上开始冒汗,正顺着眼角流向耳根,痒痒的。我抽出纸巾擦了擦,将它揉成团,捏在手掌里。说实话,自从担任领导干部以来,我总体上是小心谨慎的。记得多年前有位领导对我说过:当干部要做到三靠,一靠工资,二靠老婆,三靠组织。这三靠涵盖了金钱、美色和权力,语言朴实,含意深刻。这么多年来,我不敢说我完全做到了三靠,但相比较而言,我是有底线的。就说在新国县这些年吧,我拒绝过无数个女人的诱惑和勾引,坚决不插手工程和重大建设项目,在干部使用问题上,决不徇私舞弊和任人唯亲。除了过年过节收受一点土特产,原则性的错误,我没有触犯过一次。
“我当然知道。”我说,“问题是,父亲造的三间老屋,我总不能让它垮掉吧?我得守住这份祖业呀。”我捏着湿乎乎的纸团,直盯着陈书记。这时候,我陡然想起,那天我拍过老屋的照片,连忙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给陈书记看:“您看,这是我家老屋没维修之前的照片,都快垮完了……我要是再不修一下,对不住我父亲呀,这房子是他一手一脚造起来的,不容易呀!”
陈书记扫了一眼,摇了摇手:“行了。”
我一边瞧着陈书记,一边想,这个告我的人是谁呢?难道是周细水?肯定是他!为了一块水田,他都把自己的同胞兄弟告到北京去了,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这样吧,你也不要太有负担,你的情况我多少还是知道的,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纪委书记,还是第一次接到关于你的举报。回去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有些事情,可能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我希望你能够慎重处理这个事情,总之不要因小失大。”陈书记重新抓起那封举报信,晃了晃,盯着我奇怪地笑了起来。
十九我的出生可能是一个错误
父亲造的三间大瓦房,给我们家带来了约莫十年的安稳生活。
说实话,自从造了三间大瓦房,我家似乎开始转运了,母亲连续生产五个男孩,大哥、二哥、三哥、我和弟弟,可惜二哥、三哥夭折了,最后剩下的,只有我们三兄弟。
小时候,我常常觉得我家很不幸,死了四个哥哥姐姐,如果他们都活着,那该多热闹呀。长大后才明白,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家家如此,生养的孩子当中,能有一半的成活率,就已经不错了。
我成年后,母亲不只一次给我讲过那些没养活的姐姐和哥哥。其中一个,不知是哥哥还是姐姐,都快长到一岁了,一场发热没躲过,死掉了。父亲趁着孩子的身体还没凉透,为其穿好衣服,装在破烂的箢箕里,然后拎到后山上,埋进那排小坟堆。母亲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色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像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事。
我出生于年夏天。当年的中国是个什么样子,读者可以从相关史料中去搜寻。那年,中国大地暴发了一场运动,无数的青年人戴着红色袖章涌向首都北京,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那场运动让中国的读书人吃了不少苦头,而那些目不识丁的乡下农民,似乎也没捞到什么好处,除了在田里劳动,就是忙于没完没了的*治学习和各种各样的批斗会。
母亲说,我没有像哥哥姐姐那样死在她的肚腹或摇篮里,原因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晚稻丰收。母亲怀孕期间没有饿肚子,胃口特别好,每顿都有稻米吃。我生下来的时候,祖母拿出十六两制的老秤,接连称了两次,整整十斤。
父亲说,我出生那天,他在家里,奶奶一边擒着秤,一边抱着我给他看。据说当时,我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屋子外面东南方的墙角闪过一道金光。父亲不只一次对我说,那道金光就像剑刃一样亮得刺眼。
年的晚稻为何丰收,其他年份的稻谷为何欠收,我不得而知,也不太想去研究了。但是,母亲的讲述,总是让我产生遐想,这份遐想贯穿着我的一生。令人费解的是,大哥出生时只有我的一半体重,他的体质却比我好了许多,他这一生似乎没有患过什么病痛,晚年除了肺部有点小问题,其他器官都很正常,就是现在,一天里还能喝两顿酒。相反,我这样一个在母腹中就开始吃饱饭的人,从小竟然体弱多病,两岁时因为拉肚子,差点死在公社的卫生院里,后来因为缺少一双雨鞋受了伤寒,脾胃极其虚弱。上学后,我在老师和同学的印象中,始终就是一个身体孱弱的孩子,一年到头,我的脸皮上很少看到血色,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长大成年后,又因为各种原因,我染上了多种病痛,伤及到肝脏和胃部,出现过多次胃出血。这些年,当我们三兄弟坐在一起吃饭时,大哥和弟弟都在喝酒,唯独我不能端杯。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抹上一层阴影。
我由此相信了命运,相信人的衣?是命定的。
母亲是年去世的,年夏天,也就是我回老家造屋之前的两个月,我在自己的生日那天,写了一首小诗:
今天我要替一个女人向一种粮食致谢那是年的晚稻我要感谢那个难得的丰收年感谢那年的好天气和田间管理那种颗粒饱满的橙色物质填充了一个孕妇的胃口她饥肠辘辘的肚腹让家乡的田野羞愧难当次年夏天年事已高的孕妇踩着露水去探望早稻探望唉声叹气的丈夫那个死过四个孩子的男人瞥了一眼妻子受灾的早稻瞬间低下了头颅女人的肚腹开始膨胀年的新谷还没有续上我闻着稗草的气味呱呱坠地眼睛盯着食不果腹的乡亲盯着瘦骨嶙峋的故乡……
写完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并在那个瞬间想到了陆小玉,那个宁可愿意给我当情人也决不出嫁的新国县老姑娘。当然,我也不会让她当情人,我说过,我是个有底线的人,对于她的那份感情,我一直埋在心里,充满感激。
我哭,是感叹于自己的命运。父亲说过,我出生时屋角闪过一道金光,按理说,那应该是吉祥之兆,为何我这一生却如此不顺呢?我虽然考上了大学,也当了个县官,婚姻和家庭却并没给我带来多少幸福感,因为房子问题,我与张虹争争吵吵了一辈子,虽然做了个县官,又有什么用呢?既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造福于一方百姓,更不能利用手上权力,造福于亲人和朋友,这样的官还不如不做呀。特别是在联想到自己糟糕的身体时,我会进一步想,屋角上闪过的那道金光,是否预示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呢?
二十我离开新国县回到东楚市组织部王家部长找我谈话不到半个月,正是年新年元旦期间,市委的任免文件下来了,我离开新国县回到东楚市,任市*协文史委主任。
这半个月里,我独自访问了陵园边上那两个拆迁户。他们的房子就在荷花湖边,距离纪念碑只有一箭之遥。他们一家姓王,一家姓邢,都是清朝乾隆年间从江西过来落户的。王家屋里只有两个老人,儿子媳妇在外地打工,连孙子也接走了。他家是一幢“连五”的老式建筑,青砖上刻着乾隆年间的年号。他的房子被县陵园管理处租用了一大半,辟成一间专题展览室,展示着一个叫王名的将*的辉煌业绩。王老汉一头花发,腰板却十分硬朗,他指着那些展示的照片说,王名将*跟他是一门的,是他五服之内的一个叔父。“如果保留陵园,我同意拆迁,如果你们*府敢动陵园的一颗土,我就誓死不搬。”这是王老汉最后的态度。姓邢的那一家,人口就多了,祖孙三代住在一块,显得很热闹。我去访问时,一家老小正围在一张圆桌上吃晚饭。我说明了来意,坐在首位的老爷子捏着筷子,瞅了瞅我,其他人既不倒茶,也不让座,一个个埋头吃饭。我只好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在门外的冷风中坐下来。半天过后,他们终于吃完了饭,邢家的大儿子咬着牙签从屋里出来了。“我们不可能搬,你们就是给我一千万一个亿,我也不会搬。”邢家大公子举着牙签嚷道。“还一个亿呢,做梦吧!能陪你一两套房子就不错了!”这时,邢老汉也跟着出来了。他捏着一条板凳,坐在我对面:“实话说,周县长,听说你是个实在人,不像那个姓钟的,那是个贪官,总有一天是要捉他去坐牢的,不信,你等着瞧!”邢老汉吐出一口浓痰,指着陵园的纪念碑说:“你周县长既然是实在人,咱就说点实在话,陵园这地方怎么能做房子呢?这不是瞎搞吗?我已经写好了举报信,隔日就送到省里去,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公理。”临走之前,我握着邢老汉的手说,老人家,我不是来劝你们搬迁的,我是来了解情况的,我是来谢谢你们的,既然你们不想搬,那就不要搬!千万别为了一点小钱,把几百年的老房子给拆掉了。
北京那边的开发商终于露面了,这次来的是一个副总,姓刘,陪同过来的还有一名姓曹的中年男子。县委县*府在招待所设宴接待了他们。刘副总身材魁梧,头上却没几根毛,讲着那种夹生普通话,不像正宗的北京人。他讲得最多的,自然是房地产话题,他说北京的房价像火箭一路飙升,都超过纽约了。他说城市化这东西太厉害了,谁抓住了这个机会,谁就能赢得发展先机。他还说,现在的人拥有几套房子太正常了,北京和东北那边的有钱人都到海南买房子,过上了候鸟一样的生活。钟卫书记在席上频频举杯,感谢他对新国县的关心和支持,并代表老区人民郑重承诺,陵园周边的两个拆迁户如果十天之内再不签字,县委县*府准备采取强制措施。刘副总听了呵呵一笑,转身跟钟书记碰起酒杯。我一直在低头寻思,这个从北京过来的刘副总和那个姓曹的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得知我要离开新国县,县城里请我吃饭的人竟然排成了长队,一些部门和乡镇的头头脑脑,纷纷给我打来电话,要为我送行。我婉拒了一些,也接受了一些。县*协文史委的同志特意找到我,请求我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