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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4/4 15:05:00
                            

校对

作者简介

曹永,年生于贵州威宁。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著有小说集《敲门记》《反光镜》《捕蛇师》《世上到处都是山》等。

第七章

折腾两天,终于把村里扫除干净。白庆山不放心,还带着牛友谊和李金早挨家检查。接着跟村民商量,让大家暂时别种坡地,先种周围的平地,这样看起来更有规模。白庆山的意思,县领导亲自跑来视察,就不能零散,要搞出动静,弄出热火朝天的景象。

白庆山安排妥当,刚想回家喝口水,就看着四辆越野车远远奔来。前面两辆是乡里的车,后面两辆显然是县领导的座驾。越野车停在路边,冯元蔚和几个乡干部,引着上面来的领导,浩浩荡荡走过来。由于太瘦,冯元蔚简直像根枯柴,他走得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跌倒。白庆山带着牛友谊和李金早,赶忙迎过去。

冯元蔚介绍说,这是白牛村的支部书记。张县长忘记曾经见过面,握着手道,这个示范点是县里的重点项目,一定狠抓落实。白庆山感到领导的手柔软,却很有力量。张县长接着道,大家要充分认识这个特色产业的重大意义,坚决贯彻落实县里的决策部署,让*策落到实地,使人民群众得到实惠。白庆山很高兴,既然领导这样重视,其它部门肯定也要下来,以后争取款项就省事多了。

张县长沿着地梗,满脸笑容地观看村民种植剌梨。牛小*挎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树苗。他很是利索,右手挖坑,左手把剌梨扔进去。张县长再往前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大家察觉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全都变得紧张。张县长突然转身,板着脸往回走。几辆车随后调过头,顺着来路回去了。

白庆山非常困惑,搞不清到底哪个环节出问题。蓝色的天空,显得无比高远。吹拂的春风,携带着复杂的味道,仿佛刻意隐藏什么诡秘的东西。白庆山四处察看,大家都在忙碌,确实没看出什么地方不妥。他感到烦躁,顾不上地面潮湿,抬着屁股在上面。临近中午的时候,冯元蔚的车回来了。

白庆山跑过去,问县里的领导呢?冯元蔚皱眉说,刚开个短会,饭都没吃就回去了。白庆山说,到底怎么回事?冯元蔚说,张县长嫌种植不规范,在会上大发雷霆。白庆山看着地里的村民,还是没搞明白。冯元蔚说,张县长是这方面的专家,看到不少百姓随手挖坑,把树苗扔进去,用脚一踩就完事了。白庆山说,再出现这种状况,我扣他们种植费!

冯元蔚埋怨道,你工作没做扎实,这是产业示范点,哪能这样马虎?白庆山检讨说,我监督他们种植,保证不再出现这种情况!冯元蔚说,张县长要求请专业技术人员。白庆山焦急说,断掉这个财路,年底的可支配收入肯定没法达标。冯元蔚懊丧说,我还帮忙争取,让上面派几个技术员,指导百姓种植,结果也被臭骂一顿。

白庆山跺脚说,你清楚白牛的底细,损失这笔费用,往后更加艰难了。冯元蔚挥手道,你先让大家停工。白庆山说,莫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冯元蔚说,来不及了,张县长已经联系农业农村局。白庆山心有不甘,说树苗水份跑得快,等技术人员赶来,怕是不容易种活了。冯元蔚说,这几天地里潮湿,应该没啥问题,何况张县长给农业部门下达死命令,要求两天之内,技术人员全部到位。冯元蔚离开后,他好半天没打起精神。

白庆山站在那里,久久盯着前面的土地。明昌琴从路边抱起一捆树苗,试图搬到地里。她身体瘦弱,搬得有点费劲。明昌琴的娃娃中风瘫痪后,邻居就很少见到。即便推出来晒太阳,她总是提前插上院门。明昌琴生活过得造孽,但自尊比较强,想帮忙也没办法。她卖酒药赚不到几文钱,还指望种剌梨补贴家用。挣不到这笔种植费,往后她就更难熬了。

白庆山看着明昌琴,眼睛渐渐有些酸涩。地里的村民挥着锄头,挖掘坑洞,栽植树苗。事情过于糟糕,这时喊大家停工,肯定引起群愤。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县乡两级领导看出问题,却没有当面指出来。白庆山心里泼烦,索性把牛友谊和李金早喊过来。他们就像三个蛤蟆,并排蹲在地边开会。

李金早着急说,当时协调土地,就答应他们有种植费,要是不兑现,百姓还不把我吃了?白庆山说,我们好歹是干部,必须服从上面安排!李金早说,村民就盼着这笔费用,怎么向大家交代?白庆山说,弄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李金早沮丧说,现在开群众会?白庆山摇头道,大家都在,恐怕没法说通。他们都很压抑,沉默一阵,各自拍着屁股回家了。

村民放工以后,他们挨家做工作,希望能逐个说服。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磨破嘴皮,仍然没把工作做通。晚上十点,他们跑到村公所开碰头会。李金早急得上火,问到底怎么办?白庆山咬牙说,无论如何,都要把剌梨种下去。李金早说,我连跑几家,都没得半句好话。白庆山说,要是给你好脸色,那才是怪事。李金早说,他们甚至放话,谁敢跑到他家地里种剌梨,就要拆掉村公所!

牛友谊性格软弱,从来没跟谁红过脸,回来就抽闷烟。白庆山问他怎么样?牛友谊愁眉苦脸说,搞成这样,以后没法在村里混了。他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所以被推选成村长,照着这样发展,下一届怕是没机会了。白庆山知道他的苦衷,安慰说,剌梨料理得好,也许两年就能挂果,见到效益大家就理解了。

他们商量很久,仍没拿出妥善的方案。白庆山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过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婆娘伸过一只胖手,轻轻抚摸他的肚皮。白庆山明白意思,但他心里憋着事情。婆娘笨拙地靠过来,手上划得起劲。白庆山嘀咕说,这个卵事。婆娘有些惊讶,问他说啥。白庆山说,上面要派技术员。婆娘不乐意了,突然扭过身去。白庆山感到愧疚,最近太忙,确实冷落她了。

两天时间没到,上面派遣的专业技术人员就来了。差不多二十来个,全部穿着青绿色的制服。他们准备很充分,连锄头都带来了。白庆山赶紧找房间,给他们架床铺和放行李。由于空房间不够,只能连研判室和调处室也腾出来了。接着吩咐牛友谊,让他找个女人把食堂开起来。牛友谊问找哪个恰当?白庆山不好讲明昌琴合适,只得委婉说,当然是档卡户,多少能挣几文钱,但最好随时能来做饭。

白庆山和李金早带着技术队,打算出门栽树苗。路有点窄,他们走成长串。近处是农舍,屋檐下挂着辣椒和大蒜之类的东西。还有的围着院墙,看不到里面的景象。四周是茂密的竹林,风吹的时候,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远处的山尖上,已经出现淡绿色。坡上的土地,一块叠着一块。那些技术员来到这个陌生之地,多少有点新奇,都在东张西望。

从村公所出来,需要穿过几丛竹林,然后才是平坦的土地。以往地里种的是庄稼,从今往后,那些土地将推陈出新,迎接特色作物。拐过竹林,赫然看到白牛的村民在种树苗。百姓挥着锄头,在各自的土地忙碌。白庆山很是诧异,他们已经放出风声,擅自栽种剌梨,甭想领到种植费,没料大家居然这样固执。面前的土地已经种满剌梨,似乎只要几场细雨,它们就能生根发芽,蓬勃生长。

见到他们,村民全都涌过来了。白庆山说,你们做什么?村民愤怒说,刚骗我们签完征地协议,马上就要甩开,亏你们做得出来!白庆山说,目光要长远,挂果以后,大家的收入都起来了。村民说,我们自家的土地,凭啥让外人跑来挣钱?白庆山耐心开导,说这是为村里着想,种植规范,剌梨成活率高,长势也会更好,最后受益的还是大家。村民觉得自己上当了,嚷嚷说,你们都不是啥好东西,嘴里从来没半句实话!

李金早说,这是县里派来的专业技术员,你们不要防隔施工。牛小*扬起手里的锄头,说哪个挎进我家的土地,就对他不客气!李金早说,这个产业示范点,是县里的重点项目。牛小*说,明明答应让我们自己种,现在又反悔了。李金早说,谁敢阻止剌梨种植,就是破坏白牛村的发展!牛小*冷笑说,甭给我们扣大帽子。

李金早还没说话,一泡口水陡然啐到脸上。大家吓了一跳,目光罩在他的身上。那泡口水挂在脸颊,好像那里流出的脓。李金早感到恶心,赶紧拉起袖子擦掉,冒火说,哪个龟儿吐的?徐昌举从后面挤过来,又朝他啐了一口。李金早有些慌张,试图往后退缩。徐昌举却不放过,伸手就攥住他的头发。李金早护着脑袋,痛得嗷嗷乱叫。

白庆山脸面挂不住了,板着脸说赶紧放开!徐昌举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哪肯轻易松手,使劲扯着李金早的头发,像拎个什么东西似的,把他甩来甩去。白庆山上前两步,想把徐昌举的手掰开。徐昌举的手指弄痛了,猛然转身,胳膊重重砸在他的脸上。白庆山疼得眼泪差点淌出来,他抬起拳头,顺手打过去。

谁在后面突然喊打,场面顿时陷入混乱。那些外来的技术员无比惊恐,转身想跑,却被村民紧紧围住,只得抡起锄头招架。白庆山知道这是群体性事件,闹大出就麻烦了。他伸着两只手,努力想把双方拨开,但打斗激烈,根本没法阻止。他想找个高点的地方,喊大家住手。没想到一把锄头从侧面砸来,落在他的脑袋上。白庆山眼前发黑,身体摇晃几下,随即晕倒在地。

第八章

医生说可能脑震荡,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但白庆山顶着纱布,死活要求出院。情况确实严重,搞不清谁把冲突的场面拍成视频,并且发到网上。事件迅速发酵,传得沸沸扬扬。不仅白牛的村民找麻烦,另外几个村的百姓,由于林场纠纷,也跟着联合起来,准备集体上访。县里害怕事态失控,已经抽调警力,作好紧急预案。

白庆山急坏了,慌忙往乡*府跑。冯元蔚也沉不住了,见面就说,闹成这样,到底怎么搞的?白庆山说,当时混乱,实在控制不住。冯元蔚摸出手机,扔过来说你自己看。视频里面,白庆山抡起拳头打过去,看起来很有力量。拳头砸中脖颈,徐昌举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慢慢蹲在地上。

冯元蔚斥责说,也太不成体统了,你好歹是*员干部,怎么带头跟群众动手?白庆山解释说,这个只是片段。冯元蔚说,这次群殴还有几个受伤,幸亏不算严重。白庆山委屈说,我只想劝架,结果上去就挨打。冯元蔚说,这事已经形成舆情,影响非常恶劣,庆幸的是网安队和网信办及时采取措施,避免了更大范围的传播。白庆山垂着脑袋,觉得自己有口难辨。

冯元蔚说,明天上午,张县长亲自到望梅和村民代表座谈。白庆山嘀咕道,百姓上访,还有林场纠纷。冯元蔚严肃说,导火线在白牛的剌梨上,只要及时按灭火苗,别的村就闹不起来。白庆山说我回村里盯着,免得突发意外事件。冯元蔚说,这个事情,县里要展开调查,追责处理,你最好有个准备!白庆山耷着两只肩膀,无比沮丧。冯元蔚似乎察觉自己过于严厉,调整口气,说基层组织不仅抓具体工作,还要向百姓传达*和*府的温暖,有问题应该积极沟通。

白庆山感到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疼。冯元蔚看着他的脑袋,说你的纱布好像浸血了。白庆山说,只是皮肉伤,我回家自己包扎。冯元蔚说你注意休息,把身体养好,绝不能弄成我这样。白庆山看着他,瘦削的脸上确实没半点血色。冯元蔚说,工作讲究方式和方法,这次算是教训。白庆山站起来,默默朝外走。冯元蔚在后面说,你的作风和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到时我们会向组织汇报。

白庆山回到村公所,牛友谊和李金早没在。院里只有那棵核桃树,孤零零的。树皮龟裂,黑糊糊的,似乎在向世界展示它所经历的沧桑。白庆山站在场坝上,茫然张望。那些平坦的土地,被茂密的竹林挡住了。他不晓得地里到底是啥情况,也不愿去看。要是有百姓强行栽种,总不能袖手旁观。但如果上前阻止,肯定还要发生冲突。

白庆山在那里站立一阵,迈腿往外走。他打算去一趟徐昌举家,缓和关系。即便不当这个支书,大家也是邻居,以后早晚要见。还记得当年做生意,身上没有半文钱,最后找到他爹徐四通,赊回一头猪。就因这个事情,前年徐四通死的时候,自己还专门回来送过重礼。

白庆山跑到徐昌举家门口,却看到门上挂着锁。几只鸡提着爪子,把路边的草丛抓得乱七八糟。远处的山地,里面倒是一无所有。几块岩石从山腰悄悄钻出来,就像几个岗哨,企图窥探白庆山的去向。他开始往坡上走,准备去看*果树。白庆山头上包着纱布,害怕遇到明昌琴,特意从她屋后绕过。

果树没多少叶片,看起来满眼萧瑟。那些落进草丛的树叶,有的颜色枯*,还有的已经腐烂,呈现黑褐色。白庆山跑来看过几次,果林毁坏首先是缺水,还有就是树种老化。水源算是引进来了,如果灌溉和管理到位,换上新的树苗,应该几年就能收成。他仔细盘算过,平地按上级部门的要求栽种剌梨,但山地还种*果。要是两样产业都能搞成,白牛保准面貌一新。

村庄很安静,若无其事的样子。白庆山准备往树林钻,忽然接到李金早的电话,说在村公村等他。白庆山怕出紧急事件,赶紧往山下走。李金早等在路边,说在到处找你哩。白庆山说,找我做啥?李金早说,到我家杀鸡吃。白庆山说,吃龙肉我都没胃口。李金早觉得支书是保护自己,所以才受伤住院,心里有些愧疚,紧紧拽住他的胳膊,说你刚出院,需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迈进李金早家院门,场坝上放着半碗鸡血。还有几滴血撒出来,鲜红地挂在碗沿上。旁边的锡锅里,放着一只宰杀的公鸡。李金早的媳妇看到支书来了,满脸高兴。先给他们泡好茶,然后拎着一壶开水烫鸡去了。他们坐在屋里,见女人把开水灌进锡锅。冒着热气的水柱,落在公鸡身上,砸出噗噗的声音。

牛友谊家里随时备着各种草药,白庆山想让他帮忙换纱布,重新包扎伤口。于是问,怎么没把村长喊来?李金早说,他这两天没在。白庆山有点不高兴,问跑哪里去了?李金早说,听说有亲戚摔伤,他到玉舍那边去了。白庆山皱眉说,这种紧要关头,他该赶紧回来。李金早说,他也许走不脱。

白庆山谈自己的构想,说白牛虽然地势偏僻,自然环境却不算差,只要充分发挥优势,群众应该能够脱贫致富。李金早端着茶杯,问他有啥思路。白庆山说,我们把老化的*果树砍掉,换上新的树苗,几年就能长成。李金早说,时间倒不怕,只是交通不好,每次背几十斤去卖,豆腐都搬成肉价钱了。白庆山独断说,我们要往长远考虑,通村公路既然提上议程,完善基础设施,无非是早晚问题。

他们谈完*棵树换种,接着商量教育专班的事情。前些天县里安排新任务,凡是没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辍学生,只要未满十六岁,必须返校读完初中。这事比较棘手,他们琢磨,怎么把那些出门打工的弄回来。工作还没讨论完毕,半钵热腾腾的鸡肉就出现在面前。女人手脚利索,没过几分钟,又炒来一盘猪血豆腐,还有一碟浇盐花生米。

李金早拿来一瓶尖庄,还有两个酒盅,说这是老酒,我一直没舍得喝。白庆山看到纸盒泛*,问这是哪年的东西?李金早说,好像有二十年了,你尝个味道。白庆山摇头说,还是不喝了。李金早准备把酒塞回去,说你身上有伤,不喝也好。白庆山迟疑一下,说多少喝点。李金早拧开瓶盖,起身倒酒。

几杯灌到肚里后,李金早说,其实村长是故意躲出去的。白庆山端着酒杯,没明白他的话。李金早说,百姓说不给个交代,就到县城上访,他怕扯到自己身上。白庆山说,真出这种情况,必须尽量劝阻,千万不能让他们上访。李金早说,要是能够说通,村长就不至于躲出去了。

白庆山把酒倒进嘴里,他感到一股炙热的东西由喉咙,涌进肠胃。牛友谊看起来老实巴交,没想到也这样滑头。遇到问题的时候,牛友谊从来不拿主张,总是请示自己。正是因为牛友谊过于顺从,所以对他观察才不够到位。其实也能理解,牛友谊生性懦弱,谁都不敢得罪,总是左右讨好,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能坐稳村长的位置。白庆山突然觉得自己过于强势,没搞好群众基础,或许该像牛友谊一样,稍微收敛锋芒。

李金早顺手把杯盅倒满,说明天的座谈会,牛友邦也要参加。白庆山吃惊道,你怎么晓得?李金早说,乡里打电话来,要求推举村民代表。白庆山说,当时他没在现场。李金早无奈说,大家偏要推他。白庆山试图拈起一粒花生米,但几次都没成功。李金早说,请他给别的参会人员打招呼,免得讲你什么坏活。白庆山默默吃东西,没有说话。

李金早见他把酒喝光,还想再倒。但白庆山把酒盅倒扣在桌上,说啥也不肯再喝。他是*支部书记,觉得自己该有个起码的模样,如果喝得醉醺醺的,就太不成体统了。李金早说,全乡九个村,就白牛的工作最难开展。白庆山说,这是历史遗留问题。李金早说,乡里拿白牛做剌梨示范点,除掉地理位置,主要还是上面信任你的工作能力。

屋里光线不好,他们的脸有些模糊。他们吃完饭,地上满是鸡的残骸。李金早的媳妇收拾好碗筷,准备烧水给他们泡茶。白庆山背靠墙壁,脖颈梗着。水还没烧开,他就提出回家,走到门边,回头叮嘱,说这几天是特殊时期,晚上睡觉也要竖着耳朵,听到风吹草动,马上报告!

第九章

白庆山拿不准事情怎样发展,整晚没睡踏实。他反复估算过,同族毕竟筋骨相连,就算不打招呼,也该不会讲啥不利于自己的话。那群姓牛的后生就不同了,他们早就盼着自己早点垮台。见到县领导,肯定在背后乱扣帽子。当支书以来,他自认做事还算公道,但网上那段视频,简直有嘴说不清。

白庆山犹豫许久,最终决定给牛友邦打电话,希望他找参加座谈会的村民代表做工作。牛友邦说,你居然还想请我出面。白庆山说,你回村里,我们再喝几盅。牛友邦语气生硬,说你是支书,我高攀不起。白庆山没在意他的态度,说这个事情,只有你方便协调。牛友邦说,原以为你想帮百姓做点实事,没想到也在瞎搞。白庆山急忙说,这是误会。牛友邦更反感了,说这是我在网上亲眼看到的,你还不承认。白庆山还想再说,那边却挂断了。

时间缓慢,他在家里坐不住,于是跑到村公所做事。白庆山想填写辍学生名册,偏偏心烦意乱,老写错字。晌午的时候,终于接到通知让去乡里。李金早的摩托就在门口,提出送他。白庆山心里泼烦,想在山上走几步。但李金早说,我今天刚好有事要到街上。白庆山跟后出去,看到摩托上驮着一袋东西。李金早说,老岳母喜欢吃酸汤,媳妇让送点红豆过去。

他们骑着摩托车,开始去乡里。公路狭窄,两边的岩石仿佛要把他们挤瘪。路面的石块,抖得他们眼花缭乱。白庆山抓住后面的货架,试图稳固自己的位置,但身体不停滑动,跟前面的李金早紧紧贴在一起。风挤在山沟里,跟他们迎面相撞,然后刮着脸颊呼啸而去。呜呜的怪响,在他们的耳边源源不绝。

摩托在山里绕来绕去,奔跑一阵,总算来到街上。早些年,街道满是坑洼。碰到阴天,就变成一条泥槽。从上面走一趟,全身都是泥浆。现在路面硬化,显得非常平坦。摩托跑在街面,只能听到轮胎唰唰的细响。来到*府门口,白庆山让一起进去。李金早说,我还要送红豆过去,稍晚再来接你。

太阳悬在头顶,像块石头似的。白庆山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怀疑自己的什么地方受到重创。阳光通过瓷砖反射过来,像针一样戳进眼里。白庆山爬楼梯时,脚尖拌了一下,差点摔倒下去。冯元蔚仍然坐在那张皮椅上,身体镶嵌进去,仿佛已经合成一体。屋里还有乡纪委书记熊伟业,膝盖上放着一个笔记本。

见他进屋,冯元蔚撑着两只手,努力将自己拔出来。熊伟业急忙起身,准备过去搀扶。冯元蔚摆手阻止,示意自己没有问题。冯元蔚取出一个纸杯,动手给他泡茶。白庆山隐隐不安,每次冯书记亲自泡茶,似乎都没啥好事。而且以往和熊伟业吃过几次饭,今天他也只跟自己点个头,就算打招呼。

冯元蔚把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玻璃茶几上,说张县长跟村民代表座谈,广泛听取意见,随着又和调查组在乡里开会,中午过后才把他们送走。白庆山看着面前的茶杯,没有说话。冯元蔚说,县长在会上明确表态,要求按照相关规定严肃处理,绝不手软。白庆山坐在那里,咬着自己的嘴唇。冯元蔚叹气说,你的功绩我们看在眼里的,但桥归桥,路归路。白庆山看着杯里飘着一片茶叶,似乎就要沉下去。

这时候,旁边的纪委书记熊伟业插话说,组织的意思,必须撤销你的职务!

白庆山没料到竟是这个结果,他有些震惊。冯元蔚接着道,你对白牛的脱贫攻坚做出不少贡献,撤职并不代表完全否定。白庆山感到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冯元蔚满脸无奈说,只是造成恶劣影响,我想帮你也没办法。白庆山伏着身,两个手肘杵在膝盖上。冯元蔚说,你要有大局意识,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并且以后还要继续支持*委和*府的工作。

白庆山埋头脑袋,微微哆嗦。白牛村地势偏僻,除掉打工,再也没挣钱的门路。这回种剌梨,他想让村民挣点补贴家用,减轻生活负担,偏偏县里要请专业技术员。虽然他有怨言,但认为自己好歹是个干部,应该听从上面安排。哪想发生冲突,自己被得头破血流不说,竟然还落得这样的局面。

冯元蔚说,至于剌梨,经过综合考虑,决定让百姓继续种植。白庆山觉得有啥东西在胸口膨胀,几乎撑爆身体。冯元蔚的话还在不停里钻进耳朵,仍是表扬他的态度,赞赏工作能力,还有肯定一年以来的*绩。白庆山感到自己被出卖了,他怕憋不住,猛然捏着冯元蔚瘦弱的脖颈,使劲甩出窗口。后来他站起身,默默走出乡*府。风从街道穿过,卷起尘埃,让世界灰蒙蒙的。

白庆山从乡里回来,似乎每天都在变老。他生性要强,故意挺着胸膛在村里转悠,企图以此告诉大家,自己不当这个支部书记,照样没有丝毫影响。但是回来以后,他就坐在墙角,脸色青铁。那群姓牛的后生,看到他的时候,总是言语不敬,冷嘲热讽。甚至连本家也不愿和自己照面,见到就远远避开了。

白庆山想离开白牛,但并不现实。建材竞争激烈,这门生意肯定没法做了。麻龙地那边房屋墙壁上,都划着一个红色的圆圈,里面写着拆字。他打算拆迁以后,就到省城买房养老。到时候,带着婆娘多跑几个地方玩耍。婆娘是个好女人,晓得他性格暴烈,遇到事情总是顺着。就连做事也轻手轻脚,生怕弄着半点响动。

坡上有两三亩荒地,没法连片种剌梨。婆娘让他犁出来,种点洋芋。这天傍晚,他去找白庆林借牛。白庆林生硬说,你借别家的牛。白庆山站在那里,没想到他是这个态度。白庆林说,我家的牛忙不过来。白庆山尴尬说,只要半天时间,差不多就能犁出来了。白庆林斜着一条腿说,主要是没这道理。白庆山陡然记起,那次白庆林到家里借地种剌梨,自己说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挂不住,悻悻往回走。

白庆山不相信,没有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第二天早上,他扛着锄头往陡上走。地里的杂草,淹没他的小腿。生地土块结实,白庆山抡起锄头,挖得比较费劲。野草被斩断的根须,白森森地裸露出来,看起来必死无疑。其实它们生命旺盛,只消沾点泥土和雨水,马上恢复生机。

白庆山多年没碰农活,没过多久,头上就冒出汗珠。他杵着锄把,在地里眺望。前面是盆地,几条山脉,像墙壁似的围在四周。贵州的山,都像一群凶猛的野兽,总是寸步不让,紧紧挤在一起。偏偏白牛地势异常,莫名出现一块平地,似乎专门腾出来,方便大家种植剌梨。白庆山忽然寒心起来,因为这个*剌梨,自己简直变成过街老鼠。

傍晚收工,明昌琴出来倒煤类,见他从门口经过,迅速缩回去了。白庆山的心腑仿佛被什么抓了一下,他没想到,竟连明昌琴也这样对待自己。他十分郁闷,准备赶紧回家,明昌琴却从后面追过来了。她先张望四周,接着把一个纸包塞过来。白庆山看着手里的东西,有些糊涂。明昌琴说,拿回家煮甜酒。然后匆匆跑回去了。

白庆山将纸包打开,里面是十多粒酒药。天快黑了,夕阳从西边的云层后面,努力传来微弱的光芒。白庆山懂得明昌琴的意思,他不禁鼻梁酸楚。这是明昌琴唯一能出拿的东西,送给自己,仅是一种安慰。白庆山拿着酒药,手里沉甸甸的。他看着天上那缕淡*色的微光,陡然感到莫名的温暖。

连挖几天坡地,白庆山弄得满手水泡。这天把地挖完,他拿着一根针,坐在屋檐下挑水泡。两辆越野车从门口经过,前面一辆飞驰而去,后面一辆却停在路边。他抬起头,看到瘦骨嶙峋的冯元蔚从里面钻出来。冯元蔚说,我陪着市史志办的领导,送干部来白牛驻村,刚好见你在家。白庆山看着手掌,那粒水泡鼓像只甲壳虫。冯元蔚说,这个年轻人姓胡,根据组织安排,让他担任第一书记。

白庆山埋着头,继续挑水泡,冷淡说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工作上的事情,你该告诉李金早和牛友谊。冯元蔚晓得他还有怨气,接着说,现在搞脱贫攻坚,任何岗位都能贡献自己的力量。白庆山把针戳进去,水泡迅速瘪了。冯元蔚说,九月中旬,通村公路就要开工,乡里有一个砂石厂的指标,我的意思,让你来干。白庆山看到手上湿漉漉的,还火辣辣地疼。冯元蔚说,你考虑两天,尽快通知乡里。随即钻进那辆越野,匆匆追赶前面的车去了。

白庆山拿着针,坐在那里走神。那次在乡*府,他本想朝冯元蔚的脸上啐一口,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冯元蔚瘦得厉害,简直像纸糊成的,明明病得严重,还要坚守岗位。仔细想来,这些年冯元蔚的确工作扎实,给百姓做了许多实事。硬化街道,整治卫生之类的琐事就不说了。冯元蔚到任的第一件事情,是到学校调研,得知生源流失,各种指标下降。马上大刀阔斧,改善校园环境,狠抓教育质量。

冯元蔚觉得望梅地势偏僻,经济水平落后,专门把各村精明能干的村民列出名单,然后挨个动员,请回村里担任干部。白庆山看到乡*委书记亲自登门来请,简直受宠若惊。他做事兢兢业业,不仅想做出一番成绩,让白牛村改头换面。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报答冯元蔚的知遇之恩。没想到种剌梨的事情,自己竟被撤职处理,这让他感到愤懑和失落。

白庆山仔细琢磨冯元蔚的话,现在差不多众叛亲离,他咽不下这口气,觉得自己应该重新闯出一条路来。活在世上就该有这种胆量,遭受再多挫折都不害怕。早些年他建猪圈,养过几十头猪。早晨抱草去喂,猪还好端端的,下午就听说有两头快病死了。白庆山急忙跑回去,杀猪放血。猪肉没卖掉,他只能花几千块钱买冰箱。冻一阵拿去喂狗,连狗都不吃。前些年做生意,似乎啥都不顺。但他总是这边亏损,那边去挣,非常有韧性。

风从远处吹来,捎带来草木和泥土的味道。白庆山仰起头,天空无比宽阔。太阳好像也比往常要大,把天地照射得极其明亮。前面的路分成无数个岔口,往不同的方向延伸。当年他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出去的,在外闯荡几十年,硬是拼出眼下的家业。村庄周围的山头此起彼伏,似乎全都不甘落后,非要鼓足精力,拼命往上冲。

白庆山已经拿定主意,砂石厂的事不能拒绝。这些年什么风雨都闯过了,不能因为这个跟头就摔得爬不起来。如果遇到失败就认输,那就真的永远没法翻身了。白牛的村民再恨自己,但以后他们每一脚,都将踩在自己开采的砂石上。甚至刺梨种成后,也必须通过自己砂石所铺的通村路,才能运送出去。

(完)

原标题:《群山丨曹永中篇小说:刺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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